
每个人一定有某些必须被浪费掉的光阴——在他人眼中无法理解——这些光阴暗中成为了这个人的一部分。
万事提速的时代里,我们企图通过捷径更快地抵达终极的真实的完整的自己,我们尝试把自己套进别人的模样,我们一直寻寻觅觅,也一直为花掉的时间焦虑,却不知道所有用于寻找的时光最终也是“自己”的一部分。我们终会与所有“好时光”和“坏时光”和解。
我专门留了一些春天的夜晚,用来失眠。半睡半醒之间,我回去五六岁的春夜,躺在老家旧房子靠阳台的房间床上,头顶有一片窗外路灯落进来的光,每当有车子在夜里滑过,无声无息,那块光斑就会被倏忽切割,破碎,最后复合如初。我还醒着,外婆已经睡着了,我的耳朵里满满当当是她的呼吸声。
但我还是可以想象出楼下花朵打开的声音。那时候的楼下不是高楼大厦一望渺茫,而是伸手就能碰到大樟树肥厚的叶子与石榴树最顶上的一簇嫩芽。院子里有桃树与杏树,从雨水到惊蛰再到春分,它们每晚都在我耳边一点,一点打开。
它们打开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桃花因为更加多情,也难免更加轻浮,刚刚回暖的日子里,就等不及了,炸起一浪浪轻轻巧巧的“噼啪”声,第二天清晨一树殷红明眼可见地深了几分。但实在太着急,马上遇见倒春寒,风急雨骤一整夜,落红无数。再看那桃花,却边开边落,一点不可惜似的。
倒是旁边的杏花为之可惜,从此开得愈发谨慎了。一步一回头,叫数着花骨朵儿等的赏花人等急了眼,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最终的莹白,连粉黄色的花蕊都梳理得一丝不苟。古人说杏花“娇容三变”,实属水性杨花之流,我听听它打开时沉稳的声音,从来不以为然。
春天的声音,最终来自大地深处,我能感受到春根萌动时,一阵一阵古老的回音。家门口在造一条巨大的地铁,工人们掘地数十尺,浇筑水泥,插入手臂粗的钢筋。过路行人无法躲开,来来往往踩上新鲜泥土,呼入黑暗地底升腾起的潮湿气息——我们赞美大地,却不再熟悉和习惯大地,被迫直面时,只能浑身尴尬地路过,好像偶遇故人,惊觉早已忘却他的名字。
还好有春天,还好有春天的花朵,一朵一朵地开,一朵一朵地落,一朵一朵撑起我们与大地最后也是最根本的联系——生与死的联系。
撷得好花三两朵,又可佯装不知生活艰辛好几日。
春天可以解某些心灵深处的渴,在春天的掩护下,我们释放出被屏蔽、限制甚至驱逐的,向来来势汹汹又纠缠不清的,自以为已经遗弃很久不再往还的,赤裸裸的善与恶、爱与欲。
我们终于与生活暂时和解,与自己停止背道而驰,使得全身感官协调配合灵魂,在某场旧梦中迎接旧梦重温般的春天,千千万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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