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城
监考的时候,教室里正好有一副中国地图。从西安经宝鸡过兰州,顺着陇海线到乌鲁木齐,再往西,再往西就到格尔木,可是塔城在哪里?正在监考,下面都是考生,我不敢盯着地图太久,也不敢在一个地方站立得太久,一边在讲台上踱步,环视教室的考试状况,一遍思考,塔城那个地方究竟在哪里。因为几年前我曾经收到过一箱大红枣,来自新疆塔城,是红一师农场的特产,邮寄的人是刘侃,他是2003年我进入进入高中带的第一届学生。
那一年秋季我从乡下的初中调到县城的一所高中。那时候还算年轻吧,从初中调往高中,我努力了很多年,虽然知道在陌生环境中有诸多不便,但是我总觉得高中学生年龄大一点,交流起来更容易,而且我迫切地想把自己对一些语文篇目的理解、对成长的理解分享给学生们,争取了九年无望,几乎要放弃了,没想到那一年突然收到调令。
克服了个人生活中的诸多不便——新任教的学校没有独立的宿舍,我需要在附近租房;孩子还小,要上这边的小学——很快投入工作。这所高中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旧教学楼不堪重负,容纳不了日渐增多的学生,新楼刚盖起来,正在贴外墙的瓷砖,钢架还没有拆掉,高一新生被安排在新楼一楼上课,上下课师生们就走钢架下搭建的安全通道。我带三个班的语文课,三班至五班,每个班学生都超过70人了,学生课桌从讲桌后一直排到后面的墙根。学生是新生,我是从初中调进高中的,高中课程并不熟悉,也算是新老师。因为热爱所以用心,因为喜欢所以付出了更多的热情。三个班学生超过了220人,在这样的情形下,专门认识记住几个学生还是比较困难的。
熟悉教材,备课上课,辅导学生,早读跟班,批改几尺高的作文本,有空余时间也会去听同课头老师的课。跟我同时带高一课程的是刘永正老师和吕天祜老师,他们都是德高望重的好老师老前辈。刘老师严谨,对不用心学习的学生严厉批评毫不留情,真是恨铁不成钢;吕老师风趣幽默,他批阅学生作文是一绝,评语清一色是七言诗,吕老师在我们师生中很有个人魅力。这是难得的资源,我怎能不赶紧抓住机会向这些老前辈学习。
除了正常上课,我也把一些自读课篇目提前分派给学生,让他们根据自己的理解登台讲解,当小老师。我们这所高中虽然不是县内的重点学校,但是我认为在语文这一科我们跟别的学校应该差别不大,该有的教学形式还是可以尝试的。三个班都有学生来承担讲课的任务,三班的学生似乎做的要好一些。记得当时有几个男生登台“授课”,哪个篇目我忘了(时间过去近20年了),其中一个高个子大眼睛的男生讲了半节课,最后抱歉地说“大概就这样,我讲不下去了”,然后摇摇头走下讲台。其他学生也很包容,依然报以热烈的掌声。后来还有全校性的作文竞赛、汉语知识竞赛,我带的班学生都有参见,也都拿到了名次。高一学期结束,高二文理分科,我带的理科班,依然是新课,依然很忙,忙中增加了新的内容,因为还要担任高二(1)班班主任。
学期中间,有一天我们教研组长问我是不是想给文科班上课,我觉得很奇怪,文科理科上的语文课是一样的,考试都是一样的题,学校开学初分配教学和管理任务都是有考量的,我怎么可能给文科班上课呢?后来这件事就那么过去了。然后第三个学年我还是带高二的课程,还是高二(1)班的班主任。2006年春节后我们学校与岐山高中合并,原来的学校改为县三中,一所初级中学。
我收到那箱红枣2016年前后的事了,看到箱子上快递发出的地方是新疆塔城。姓名一栏赫然写着“刘侃”二字,记得是当年上台讲课的那个大眼睛高个子男生。十年过去了,他怎么跑到新疆去了?在我的认识中,新疆是偏远的地方,年轻人跑到那里,无异于过去的走西口或者出山海关,说大了,跟“流放”西伯利亚差不多,刘侃怎么会跑到新疆那个塔城呢?有联系电话,打过去后果然就是当年的那个学生。很快加了微信。
他果然在新疆,当年高考上的是大专,后来应聘到兵团学校任教,做了兵三代的孩子王。谈话中他说得最多的是感谢我当年的鼓励和培养。联系到过去的学生,我是高兴的。他是我高中带的第一批学生中的一员。但是我又深深地自责,我想或许是当年弄的那些学生课堂让这个孩子对教学有了兴趣,最后当了老师。当老师没问题,但是离开家乡跑到新疆那么远的地方,我是不是多少要承担点责任呢?这种自责常常让我内心不安,“学生教学生”教学方法当然还在继续,只是每次用起来多少有点迟疑。
有了联系方式,交流的机会多起来了。他曾经说,老师你知道吗,在高二的时候,我们很多人跑去跟学校要求换语文老师,想让你继续给我们带课。天呀,我才明白了那年关于文科班代课的怪事原因在这里。他说,老师,非常感谢你,你是唯一一个教我语文而为我的数学担心的老师。对呀,记得当时他的语文成绩还好,英语特别好,数学考试每次就是十多分。要考大学,不管文科理科,语数外三科都很重要,数学短腿严重就等于与本科无缘了,这怎能不令人担心呢?这个话题好像跟他谈过几次,也跟他后来的英语老师谈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他说,老师,非常感谢你,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年你帮我修改的作文,是环保类题材的,获得了优秀奖,这个鼓励让我一直坚持写了快二十年了,老师的鼓励,给了我力量,这个我永远感恩,铭记于心。联系上之后每一个教师节都会收到来自遥远的新疆塔城的祝福。2017,2018,2019,2020,2021,年年不落。
当年也只是尽了作为老师分内的职责,却让学生一直铭记,感慨欣慰之余,依然是自责,那种有几分可能是自己造成的让学生“流放新疆”的自责。这几年看他朋友圈发的动态,从教师转业做媒体,结婚生女,夫妻共同采访录制节目,陪同孩子读书写字记录孩子成长的点滴,回忆岐山柳沟的风土人情(他的家在岐山凤鸣镇柳沟),在新疆十年间的教书成长的生活经历,还看到那个小女孩到演播室坐在主播的位子上有模有样学着爸爸念新闻稿,知道他在新疆一些报纸杂志上又发了作品……这个坚持写作的学生在塔城文学圈子已经颇有影响……
2021年得知他回到宝鸡,在一个很有声望的民营企业做党务培训工作。他的妻子孩子都回来了,在宝鸡安了家。我长出一口气。还没有下考,我换了一个方向,执着地找到了那个叫做塔城的地方。那里不是我想象的唐古拉山口,也不是喀什,而是新疆西北角靠近哈萨克斯坦边境的地方。啊,这个叫刘侃地学生,就是在塔城,北纬47度东经83度附近的地方作了做了十多年与文化教育有关的工作。
终于找到了塔城,那是我好多年来牵挂的地方。而我知道,最近,刘侃组织了一个活动——把兵团党组织邀请到宝鸡西建来联谊了。我已经不敢再称他为学生了,这个流浪塔城的年轻人事业迈上了新的台阶。可是我想,以后看地图,还会留意到塔城吧,只是终于不用再自责了。可能对他而言,那里有磨难,同时也使他成为今天的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