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3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在公司的值班室里,一个老头突然闯了进来。
他身穿一件浸满污垢的橘红色羽绒服,没有拉链,也没有扣子,仅凭羽绒服的收腰带紧紧地勒在身上。他站在门口高昂着头,斜眼望着天花板,用手扶着耷拉着的帽子,激动地说着什么。黢黑的胸膛,随着身体的晃动在羽绒服的遮挡下若隐若现。我断定他是一个乞丐,便客客气气请他出去,他没有理睬我,依旧说着我听不懂的言语。
这时,同事张哥走了过来,他将一叠报纸递给了老头,老头欠身接过报纸,离开了值班室。
陕南的冬天分外阴冷,细雨夹杂着雪花打得脸上生疼。张哥将老头送至一辆平板车旁,叮嘱几句。老汉拉着车,佝偻着身躯,迎着刺骨的寒风离开了。
看着老头逐渐消失的背影,张哥给我讲起了老头的故事。
老头名叫张德顺,是张哥的本家,六十多岁,无儿无女,也没有老伴。前些年,村上给老汉新修了两间砖木结构的瓦房,老汉似乎并不喜欢,一直没有入住。
老头最大的爱好是捡垃圾,他喜爱垃圾甚过自己,他将捡到的垃圾堆放在房前屋后,甚至是新修的房子里。他将新居让给了垃圾,自己则睡在屋外的垃圾堆里。
他捡垃圾也并不是为了换一点零花钱,而只是单纯地喜欢。村干部曾多次上门劝阻,将垃圾一车一车清运掉,他倒也不阻拦。只是,村干部们清理的越是及时,他便捡的越是频繁。
人们都以为他精神出了问题,但熟悉他的人却并不完全赞同。
2014年的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第二次遇见了老头。
我清楚的记得,是早上八点多钟,我火急火燎地冲进值班室,接过张哥的交班记录,整理着工作资料,猛一抬头,发现长椅上坐着一个干净利落的老头。
他侧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腿上还放着一叠。阳光掠过他的鼻尖投射在报纸上。他略偏着头,眉头微皱,专注的眼神透过金丝边框的眼镜,与报纸上的阳光交汇在一起,难舍难分。
他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正好可以仔细打量他。
他稀疏的略有些卷曲的花白头发紧贴在头皮之上,仿佛精修的一般。褶皱的花格子衬衫,破洞的蓝色牛仔裤,断掉一截的浅棕色腰带,一双并不配套的深棕色的皮鞋。装扮虽有些破旧,甚至还有些星星点点的污秽,但全身的搭配恰到好处,再加上他专注的神情,竟让我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我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德顺叔了。
我没有打扰他,他依旧没有发现我。
大概是他腿上的一叠报纸已经翻阅一遍之后,他看见了我,微笑着向我点头示意。显然,我何时走进值班室,他并没有发现。几句寒暄之后,他反复打量着桌子上一堆散乱的杂志,欲言又止。我随手取了几本递给他,他便再次坐在了长椅上,又回到了刚才专注的神态。
我听厂子周边的村民议论过。德顺叔年少的时候,曾是本县重点中学的尖子生,成绩优异,风度翩翩,写得一手漂亮字。临近毕业,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因为女孩的一句承诺,便瞒着家人放弃了学业。再后来,便一直待在家里,至今未就业,也未成家。
临近午饭时刻,德顺叔放下杂志,点头示意一下,便离开了。
他拉着空荡荡的平板车,佝偻着身躯,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第三次遇见德顺叔,已是两年之后的事了。那天,午饭过后,我和几个同事散步,远远地,我便发现了那辆熟悉的平板车,车上散乱着各种垃圾。离车越来越近,我竟有些紧张。果然是德顺叔,他依旧是一副十分专注的样子,坐在平板车旁的马路牙子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他没有抬头,我更不敢去打扰,便默默离开了。
后来听说,由于堆放垃圾的缘故,邻居们对德顺叔的意见越来越大,迫不得已,他被送去了养老中心。
在德顺叔被送去养老中心之前,我俩还见过一面,那也是迄今为止的最后一面。
那天,绵绵细雨,德顺叔披着一张塑料布走进了值班室,我拿起一本最新的杂志递给了他,他便如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长椅上,仔细地阅读着。临近下班的时候,德顺叔将杂志还给了我,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在还我杂志的时候竟说“送给你”。我有些诧异,我的杂志,怎么能说送给我呢?想来,是他糊涂了。
时隔一年之后的一个夜里,我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看着眼前失败的自己,挫败感油然而生,内心满是遗憾。或许是命运的巧合,无意中我翻开了那本杂志,在杂志的最后两页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起初,我只是惊叹于这篇文字的书法,待读到末尾,再看见“张德顺”三个字的落款时,我竟有些怅然。
时至今日,那本杂志已不知去向,那篇文章也早已淡忘,而文章最后的一句话却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他这样写道:“时间在过滤不属于你的东西,人生终究会圆满,求而不得,未必就是遗憾。”
是啊!求而不得,未必就是遗憾。
不知德顺叔如今过得可好,还有没有机会去专注地阅读,或是专注地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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