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总像有忙不完的活，可再忙，嘴里也闲不住。洗衣盆搁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泡沫在水里翻涌时，她的声音就跟着水流淌起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尾音带着点乡音的婉转，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我蹲在旁边递皂角，看她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搓衣服的动作晃，阳光落在上面，亮得像撒了把碎星星。
她的心肠软，是村里出了名的。有年春天，我正趴在门槛上写作业，忽然听见院外“咚”一声闷响。抬头时，看见母亲扔了锄头从地里往回跑——她刚在菜园翻土，裤脚还沾着泥。院门口的老榆树下，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蜷在地上，脸色发白。母亲蹲下去扶她，手在她额头摸了摸，又把自己的粗布褂子脱下来裹在老太太身上，半抱半扶地往屋里挪。
“怕是饿的，也或许是累着了。”母亲一边念叨，一边在灶台前转。碗柜里剩的两个白面馒头，她切成片煎得金黄，又打了两个鸡蛋在锅里搅出蛋花，撒上葱花。老太太坐在炕沿上，手有些抖，母亲就端着碗喂她，像哄小孩似的：“慢慢吃，锅里还有。”
老太太吃完，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大妹子，你是好人啊。”母亲笑，拿帕子给她擦脸：“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的时候。”后来太阳偏西，我和母亲牵着老太太的手送她去村口，走到老石桥那，老太太忽然停下，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塞给母亲，说“这个你留着，好人该有好报”。母亲推不过，只好揣在兜里，还在叮嘱“路上慢些”。可转头的工夫，石桥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几片落叶打旋——老太太竟不见了。抬头时，天边不知何时聚起了七彩的云，红紫蓝绿的光揉在一块，慢悠悠地飘着。
母亲愣在原地，摸出兜里的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哪是什么寻常物件，竟是几块沉甸甸的金子，在暮色里闪着温润的光。我吓得拽住母亲的衣角，她却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眼里带着些茫然，又有些说不清的感慨：“怪不得……怪不得看着不像寻常老人家。”她把金子重新包好，揣回怀里，往家走时脚步沉了些，嘴里反复念着：“这可真是……”
后来日子照旧过，母亲还是每天帮刘奶奶挑水——刘奶奶老伴走得早，挑水要歇三回，母亲扛着扁担去井边，水桶晃悠着装满水，洒出来的水在石板路上印出小水洼。再后来，家里要凑钱给哥哥娶媳妇，父亲便带着母亲去了新疆，在二爸承包的砖厂干活。砖厂的活重，母亲跟着父亲一起装砖，赤褐色的砖块垒得比人还高，太阳晒得地上的土都发烫。
出事那天下午，父亲和母亲装最后一车砖，为了多运些，砖块码得冒了尖。父亲刚发动拖拉机，忽然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后挡板没卡牢，连带着半车砖往下掉。母亲正站在车后理绳子，眼看那厚重的铁皮挡板带着砖砸过来，父亲吓得喊不出声，我在旁边帮忙递工具，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可就在挡板要碰到母亲的刹那，她像是被什么推了一把，猛地往旁边一翻滚，尘土都被带得扬起来。“砰！”挡板重重砸在她刚才站的地方，碎砖混着泥土溅得老高，激起的灰雾半天没散。母亲趴在地上，胳膊被碎石擦破了块皮，除此之外竟一点事没有。她撑着胳膊坐起来，看着地上的挡板，好半天才摸着胸口喘气：“刚才……像是有人在背后扶了我一把。”
父亲冲过去把她拉起来，手都在抖：“你吓死我了！”母亲抬头看了看天，新疆的天空蓝得透亮，云絮白得像棉花。她摸了摸兜里——那红布包被她缝在了贴身的衣袋里，隔着布，似乎还能感觉到金子的温凉。
傍晚收工，母亲坐在砖厂的空地上择菜，我蹲在她旁边，小声说：“妈，今天那下……”她掐断菜梗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天边的晚霞，光把她的脸映得暖暖的：“或许吧。”或许是石桥上的云，或许是心里的念，她说不清，但眼里的光很亮，“人啊，不管到哪，心善着，就踏实。”晚风从戈壁上吹过来，带着点沙粒的粗糙，母亲又哼起了《长征》，调子在空旷的砖厂里飘着，和在老家槐树下时一样，稳稳的，透着股韧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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