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网络
又读到了林希。这位上世纪五十年代出道的老作家,擅写市井人物,其文笔清新明快,活泼风趣,有识之士认为,他与汪曾祺先生颇有相通之处。而在我看来,单论有趣,汪先生比之或许略有不及。而且他的有趣藏着深刻,如1993年发表于《小说家》的《蛐蛐四爷》。写蛐蛐,写玩蛐蛐的人,绝了。
蛐蛐你应该知道,而且必须知道,如果不知道,就相当于没玩过手机,没听说过抖音,没刷过短视频。要么就是你家乡那地儿管蛐蛐不叫蛐蛐,例如四川,好多地方都叫灶鸡子。其实人家的学名叫蟋蟀,在古代曾用名为斯螽、莎鸡和促织——对,蒲松龄的《聊斋》里就有一篇《促织》。
鲁迅先生也写过蛐蛐,他爹病了,中医开出的药方须用一味药引子,原配蟋蟀一对。原配,白头偕老那种,蟋蟀结婚又不领证,很难确定是否二婚,弄得鲁迅先生对中医中的庸医无比痛恨。
为什么说你应该知道蛐蛐?因为蛐蛐好斗,而挑动它们互斗,则是老祖宗发明的一项文化娱乐活动。斗蛐蛐始于唐代,发展于宋,盛于明。明宣宗朱瞻基对斗蛐蛐无比痴迷,上行下效,导致全民疯狂,类似于咱们今天玩手机,到处都是低头一族。蒲松龄的《促织》,便是明宣宗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
林希的《蛐蛐四爷》,讲述了军阀时期天津卫余氏家族的传奇故事。一个家族的命运,与蛐蛐紧紧地绑定在一起。
军阀余大将军追随张勋复辟清室失败,遂放下屠刀,立地发财,其家产无数,妻妾成群,子女够一个加强营。
四少爷余之诚系余大将军十二姨太庶出,此子天生怪癖,离不得蛐蛐。据背着太夫人自称是余夫人的余之诚的生母回忆,余之诚生在头伏,偏又苦夏,吃的奶少,吐的奶多,临到过百日时已瘦得成了一把骨头,活赛只小猫。谁料秋风初起,蛐蛐鸣唱,小之诚一头扎在娘的怀里,两只奶子轮番地吃,蛐蛐叫得越欢,他吃得越多,待到蛐蛐叫得没精神了,小之诚早变成了大胖娃娃了。可叹蛐蛐短命,只有三个月的命限,人称为是百日虫,一天天听不见蛐蛐叫了,小之诚又不肯好好吃奶了。情景禀告进余家花园,禀报到太夫人房里,太夫人传下旨意,给十二房里的之诚买越冬蛐蛐。派出人马,遍访津城,一只一只买来了上百只越冬蛐蛐,十二房室内蛐蛐叫声又起,小之诚又咕咚咕咚吃起奶来了。从此,余之诚先是不听蛐蛐叫不吃奶,后来是不听蛐蛐叫不吃饭,再后来越演越烈,余之诚已是不听蛐蛐叫不读书,不听蛐蛐叫不起床,不听蛐蛐叫不入睡,不听蛐蛐叫不叫娘,不听蛐蛐叫不给老爹的遗像磕头,不听蛐蛐叫不相亲,直到洞房花烛,他还是不听蛐蛐叫不娶媳妇,不听蛐蛐叫不拜天地了。
好夸张的写法!一连十个“不听”,如相声的贯口,把四少爷与蛐蛐的不解之缘写活了。
有趣的是,太夫人一直偏爱这位庶出的哥儿,一是他八字好,命贵,二是他没有恶习,从不在外面招惹是非。大夫人一想,堂堂余家四少,没点爱好咋成呢?来人呀,拨款,让他养蛐蛐。
七岁开始养,一上手就是规模养殖。
每年养多少?不知道,以蛐蛐罐说,每十只为一“把儿”,多少“把儿”?不知道。反正第三进后院,全院都是蛐蛐罐,每年蛐蛐罐换土,新土要用大马车拉,有人估计余之诚一个人把半个中国的蛐蛐全养在自己家里了。逢到夜半,余家宅邸后院的蛐蛐一齐鸣叫,近在咫尺的老龙头火车站,火车拉笛声,没听出来,致使南来北往的客商总是登错了车。
哈哈,在林希先生的作品里,总能读到天津人的幽默。
蛐蛐是养来斗的,并非用于观赏。那么,人类为什么喜欢挑动蛐蛐斗蛐蛐、坐山观蛐斗呢?
在我看来,盖因人性深处的动物性使然。人类进化为人,习礼仪,知诗书,但骨子里动物的本能还在,野性还在,征服欲还在,侵略性还在,历史上无数的战争说明了这一点。和平年代,没有你死我活的杀戮,只能通过斗虫,斗鸡,斗鹅来释放压抑已久的野性。蛐蛐之间相斗,生死难料,缺胳膊少腿那是家常便饭。此外,战争的胜利者无须亲自参战便有丰厚的回报,余四爷培养出一只常胜大将军,所向披靡,百战不殆,一路杀来,未及至秋末,就替主子赢到手十几处房产和无数的金银财宝了。余家的蛐蛐教练常爷,在这一只蛐蛐身上获得的赏赐便足够他吃三辈子。
训练蛐蛐大有讲究,包括它们的居住环境。以常胜大将军为例,常爷给他挑选“住房”——蛐蛐盆——可谓煞费苦心。
“他先一只一只罐地选来选去,什么官窑名瓷彩绘描金,直到七宝烧,蟋蟀盆四周镶上了无数的珍珠宝石,常爷连看也不看地扔到了一旁。余之诚明白常爷的心意,他知道凡是那等价值连城的蛐蛐盆,其实是主家摆阔气的,真正的虫王只要一放在里边,立时便变得萎靡不振了。那是公子哥的玩器,抱在主家怀里,显的是个威风,至于里面的蛐蛐,下不得圈,只听见谁的猛虫一叫,立即便抱头鼠窜了。”
看见没,蛐蛐不能住豪宅,太奢侈了不行,那样会丧失斗志,变得萎靡不振。常爷最后选定的是宋朝官窑烧制的王府盆,极是古朴,呈褐紫色。而且看得出来,还是一件出土的玩器,宋代一位显赫生时爱玩蛐蛐,死了下葬,便把他最喜爱的一只蛐蛐盆放在棺材下边了。一埋近千年,原来烧制时的火性全埋没了,这只蟋蟀盆已是融透了地气,常胜大将军住在这只盆里,就和住在荒郊野外的那座荒冢里一般,明明似鱼儿游在水中。
常胜将军不负所望,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斗志,真正做到了百战百胜。
然而问题来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将军陷入了焦躁。
蛐蛐盆里,常胜大将军绷紧了六条腿支楞地立着,一双后腿更是几乎蹬翻了盆底的泥土,看得出来,它全身无限的力量正在期待着迸发。和所有的蛐蛐不一样,别的蛐蛐在盆里罐里闷了一天或是一夜时间,忽然盆盖被人掀开,突发的光亮铺天盖地充满整个空间,再加上一股新鲜的空气扑入,所有的蛐蛐都要为之一震,一个个都要兴奋得蹦蹦跳跳,更有卑贱者辈还会振动一双翅膀嘟嘟地鸣唱起来,一种媚态令人生厌。只有常胜大将军不同,它对于阳光和新鲜空气似是毫无感觉,盆盖掀开,它一动不动,尾向盆中,头顶着盆壁,一对虎牙龇开,似是在向主家询问,这次你又送来一只什么样的脓包,沙场无敌手,枉为虫王也!
虫性便是人性。虫生便是人生。林希先生借余四爷之口总结道:
“人生在世,百战不殆,称雄天下的人,其实最是可怜;横行天下,所向披靡,为所欲为,说一不二,遍天下没有对手,是个喘气的就得服服帖帖地听他辖制,他一皱眉,便是人头落地,他一动怒,便是血洗城池,世上的人一听说他的名字便不寒而栗,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他可以指鹿为马,他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方的说成圆的,他想要什么,立即便能得到什么,想要月亮,不敢给星星,想要嫦娥,不敢给西施,终日泡在甜言蜜语之中,你道这种人心里想什么?怕他的人都以为他得意,其实他自己觉着活得不带劲。”
人活着不带劲就会折腾。从普通人开始,吃饱了会折腾,喝醉了会折腾,有几个钱了会折腾,权力大了会折腾,没有敌手便树立一个敌手瞎折腾。
明宣宗朱瞻基酷爱斗蟋蟀,他不仅亲自参与斗蟋蟀活动,还要求地方官员进贡优质蟋蟀。直到把这一业余爱好演变为政府行为,进贡优质蟋蟀成为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重要内容。为满足皇帝需求,民间掀起捕捉蟋蟀的风潮。优质蟋蟀产地(如江南、山东等地)的百姓被迫放下农事,日夜搜寻蟋蟀。蟋蟀价格被炒至天价,一只品相上乘的蟋蟀甚至价值数两白银。官吏借此盘剥百姓,导致民怨沸腾。
朱瞻基以举国之力,把自己折腾成了名垂青史的“蛐蛐皇帝”。
老百姓呢,则被他折腾成了蒲松龄笔下的“蛐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