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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记得很清楚,这些往事就如同永不褪色的录像带,永存于我心中。虽然有时候我可能忘了给这些录像带命名,但是这并不会影响它们的放映,除非是我有可能把播放机弄丢了,或者是我根本没有勇气按下按钮。
书就和录像带不同了,它们需要名字,但可笑的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看的第一本书的名字。在我六岁那年,我的双眼屏蔽了太多的东西,所以也自动将那本书的名字屏蔽了。
而现在的我呢,才从心里意识到,想真正无视一种东西,是需要双眼和心灵的高度契合的。所以我永远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我的双眼不管再怎样,也无法透过躯体看透我的内心。
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关注事物不为人知的一面,我会好奇湖底隐藏着什么,而不是去观察湖面上的涟漪和倒影。正是这个原因,让我发现了那本书,它躺在家里书架上最下面的一层,还蒙上了一层灰,封面也很不起眼。
它对我而言有着难以抗拒的引力,我无法逃离它那既定的轨道,也无法逃离这种宿命感。对于我来说,这本书就如同湖底的宝藏图,它在某种程度上,初次满足了我好奇的欲望。
只可惜那时的我太年幼,根本不识几个字,也无法将字整合成长句,从而理解段落的意思,于是我只是翻了几页,读了几个词,就认为自己已经和书交上了朋友,将它随便往角落里一塞。
我跑到父亲的电脑桌前,大声炫耀着我的“战功”:
“爸爸,我刚才学会自己读书了”。 我站在他身旁,冲他喊道。
“嗯,很好,不错”。 他一边浏览者电脑上的内容,一边对我说到。
我期待着他会转过头来,用充满着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我,然后给予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没有那样做,他将我抛之脑后,正如同我对待那本无名之书一样。我失望地走开了。我相信母亲也不会从家务中抽出身,然后给予我拥抱。
我想身处童年时期的唯一好处就是,你很难遇到真正让你痛苦的事,因为它们无法在你的大脑中过多停留,你的注意力,总是会被别的事情分走,但当你长大之后,你会发现,它们也是有记忆的,它们会回来找你的。
上中学之后,我有一次回老家,想到了那本书,却发现它不见了,不管再怎么找,这本书依旧不见踪影,这或许是它对我的一种惩罚,它指责我那时的无知和引以为傲的天真,以及我将它随意丢弃在角落的行为,它也没有给我赎罪的机会,所以我只能期望这种负罪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我永远也没办法知晓它的名字了。
我下了楼,来到了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于是我感到百无聊赖,正如在当时就读的学校里一样。在那里,我还必须忽略那些男生对我轻佻的目光,以及女生们在背后议论我时的态度。
我越走越快,甚至感觉自己无形中已经跑了起来。我想将这些东西远远地甩在身后,甩在上一条街的岔路口,我希望它们被过往的人流阻断,被汽车碾压在轮下。
终于,我停下了脚步,将双手支撑在膝盖上,弯着腰大口喘着粗气。然后,我环顾四周,这是一条我之前从未来过的陌生街道,与刚才熙攘的人群相比,这里显得十分冷清,只有几家濒临倒闭的商店在街边似有似无地挂着。
偶尔有两三个行人从这里匆匆走过,他们将头缩在自己的高领毛衣里,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
没有一个人会为这条破旧的老街停留,除了我。
这里昏黄的色调,老旧的氛围,以及凝固的时间和空气,和当初的那本无名之书一样,对我是一种致命的吸引,这里宛如湖底,宛如森林的深处,宛如无人知晓之地。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家书店,它与这条老街的其它商店不同,那些商店,只想着逃出这里,摆脱这里。而这家书店,很明显,它是想依附于这里,和这里融为一体。在这座灯火琉璃的都市里,它们是失去光芒的,相依为命的两颗星星。
此时此刻,我将成为第三颗星星。
我走近这家书店,尝试透过玻璃门看清里面的状况,可玻璃上的灰尘实在是太多了。纵然我轻轻地吹拂,又或是用指尖去擦拭,眼前的视角依旧是模糊的。
我转而走到门前,这扇门和那些窗户一样,拒绝人的窥视,上面也没有任何招牌和信息。我抬头望了一眼门的最顶端,那里有一块破旧的木牌,和这里的所有的一切都极为相衬。牌子上的字迹经过岁月的洗涤,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想,那里写着的可能是这家书店的名字。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的光线很昏暗,空气混合着书页的味道和咖啡的醇香。书架大多不堪重负,被放置的书籍和物品压倒变形,好像是一座座将要倒塌的房屋。
这里的空间很小,除了几个书柜和书架,还有一张圆桌,再也找不到别的什么起眼的东西了。如果选择继续往前走,那便是收银台了。
我才注意到,在收银台上一堆杂物的后面,坐着一个看起来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他正低头处理着手头的资料。
他抬起头来,以一副疑惑的表情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说: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鬼地方来的”?
很显然他并不好意思这么问,只是木讷地对着我说了一句:
“你想找什么书”?
被他突然这么一问,我慌了神,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没...没找什么,我就想随便看看“。
他没再理我,继续低头忙着,显得漫不经心。我本想问问他这个书店是他父母开的吗?又或他只是临时帮忙看店?但我根本无法直接了当地问出这些问题,我认为它们有些冒昧。
我几乎将所有书架上的书都扫了一遍,它们大多是一些经典小说和人物传记,偶尔也会有一些地理和科学杂志。我本来是想顺带买本书的,只是我刚才离开老家时太匆忙,把钱包手机都落在那里了,所以我现在身无分文。
我正觉得尴尬,眼前的少年抬头看了一样挂在墙上的表,转头对我说到:
“同学,抱歉,我要打烊了”。
我立即将手中的书本放回原位,以眼神回应了他一下,就向门口走去。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这一系列动作及其不协调。当我里门口只有一步之遥时,我听到他隐约对我说了一句话,那声音很小,小到不真实,仿佛我们正处于无法传播声响的宇宙中,但我最终凭借着极大的好奇心听清楚了:
“那个,欢迎下次再来”。
他口中的下次,就是我眼中的明天。于是第二天下午,我再次站在了书店门前。这次我没有再打探里面的情况,而是直接推门而入。
他和昨天一样坐在那里,只是这次,他抬头朝门的方向望我了一眼。虽然只有很短暂的一瞬,但我捕捉到他眼中似有似无的喜悦,一种参杂着挣扎和难以置信的喜悦。他什么也没说。
我走到位于收银台侧面的书架前,随手拿起一本书。很明显,这本书以及指尖翻页的动作都是伪装,因为我正透过书的扉页,透过店内沉郁的氛围,用余光,以悄无声息的方式观察着他。
他并未察觉到我的目光,只是低头修着东西。作为一个少年,他有着和年龄不匹配的成熟,就好像一个男孩偷穿父亲的西装,尝试融入大人的世界。
和我一样,他有着棕色的头发,我无法看清他瞳孔的颜色,我想或许那是黑色。他的五官远远算不上出众,但足以让我印象深刻。
总体来说,他给我的感觉像极了那些油画里的少年,这个小小的书店便是他为自己构造的理想世界,就像隐藏在城市深处的桃花源。
当他终于察觉到我的目光时,我惊慌地转过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不知道,自己不敢直视他,也不敢正面和他交谈。可他从不畏惧主动开口讲话。从这一点来看,我已经输了,输地很彻底。
我抽出了昨天想买的那本书,然后走到收银台,问他这本书多少钱。他看着我手中的书,随机抬眼望着我,缓缓说道:
“36块钱,同学”。
“好的”。
“对了,我只收现金”。他又补充道。
我慌了,因为我没带现金,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立刻看出了我的窘境,对我说到:
“那你就拿去吧,下次给我带现金”。
听了这话,我更加不知所措了,连组织语言的能力都失去了。而他依旧是那样漫不经心,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和我说着话。这让我很愤怒,不被人理解曾是我唯一的骄傲,而现在呢,我的所有心思仿佛都被他看穿了。
我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了。这次,他也没说欢迎我下次再来,但我们彼此心里都很清楚,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果然,一周之后,我带着现金来“拜访”他了。他收下了钱,在我认为我们要再次经历尴尬的沉默时,他开口了:
“你多大了?”
“十七岁,下个月就十八了”。
“嗯,我比你大两岁”。
之后他讲了很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情,我只是一直在旁边倾听。他的语调时而缓慢,时而急促,和他交谈,就像在读一本情节跌宕起伏的书。最后我问道他:
“这是你父母的店吗?还有,你目前不上学吗?”
有关他父母和学校的事情,他的回答让我觉得不真实和仓促,我的直觉告诉我,这背后一定有一个故事,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我童年时期的探索欲望再次被激发了出来。
这次见面之后,我又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去过那里,直到我将手头的事情和考试处理完,才想起来少年和他的书店。
我走到老街,却发现这次他不是坐在收银台前,而是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箱子。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直达我的心间,使在六月中旬的我不寒而栗。
我走到他跟前,他看上去神色慌张,像是即将要离开这里,现在他的话让我得知,这是事实。
“听着,我有点事,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可以帮我照看一下书店吗?”
“好...好的”。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你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很远的地方......” 他低头看着我,带着以前从未有过的眼神和语调。
这次,我看清了他的瞳孔,它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黑。
“再见,同学”。 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这样称呼我,我们远远算不上同学,我也不知道我们算得上什么。朋友?太牵强了;熟人?我们不过才见了三次面。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他已经离我远去,甚至快走到老街的转角处了。
我再也顾不得理智,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道:
“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回答我,他消失在了老街的尽头,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他可能没有听见,也可能是风太大了,把我的话语吹散了。
你看,他和那本书一样,都没有名字。
或许我写下这些事情,是想摆脱它们,即使我永远也无法摆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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