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磨剪刀,是把母亲用了三十年的旧剪刀。木柄早被摩挲得发亮,靠近刃口的地方有道斜斜的凹痕——是二十年前她剪铁丝时崩的,当时心疼了好几天,如今那凹痕反倒成了标记,闭着眼摸,也知道哪头是刃。
我蹲在晨光里用油石慢慢磨,忽然发现刃口的磨损很有意思:靠近尖端的地方磨得最薄,是常年剪细线、裁纸留下的;中间部分略厚些,该是剪布料、绳子用得多;靠近木柄的地方甚至还留着些旧锈迹,想来是后来有了新剪刀,这旧的便少用来剪硬东西了。一把剪刀的一生,竟都刻在刃口的薄厚里,不用问,也知道它曾陪母亲做过多少针线活。
前几日去郊外,见老槐树干上有个树洞,边缘结着厚厚的痂。树洞里积着些枯叶和雨水,竟有只麻雀在里头做了窝。同行的老人说,这树早年被雷劈过,劈掉了半面枝桠,当时人人都以为活不成,没想到几年后竟慢慢长出新枝,那树洞也成了鸟雀的歇脚处。"你看这疤,"老人摸着树痂,"刚劈那会儿是血淋淋的,现在倒成了最结实的地方。树的记性,都在这些疤上。"
忽然想起外婆的手。她晚年患了帕金森,手总微微抖着,但指节上那几道裂口总抹着蛤蜊油,油亮亮的。那是她年轻时在棉纺厂做工留下的,常年泡在水里拣棉花,指节裂得像老树皮,后来就算不做工了,每到秋冬还是会裂。她总说这裂口是"活记认","不用看脸,看这手,就知道是我"。那时不懂,只觉得裂口难看,如今才明白,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是她把日子过进手里的样子。
我们总爱追求"无痕"。衣服要熨得平平整整,墙面要刷得干干净净,连回忆都想筛掉那些粗糙的片段。好像只有光滑、完整、没留痕迹的,才是好的。可剪刀没有凹痕,怎知它曾帮人剪断过多少难舍的线?槐树没有树洞,怎会成为麻雀的家?外婆的手没有裂口,又怎会藏着她半生的辛劳?
楼下修鞋的老陈,工具箱里总放着块放大镜,修鞋时总先对着鞋跟看半天。有次问他看什么,他指着一只旧皮鞋的鞋跟:"你看这磨损的弧度,外沿深、内沿浅,就知道这人走路总往外撇;再看鞋头的褶皱,是常踮着脚走——这鞋比人说实话,它记着人怎么走的路呢。"
原来万物都在悄悄记痕。不是刻意刻下的碑,也不是写在纸上的字,是剪刀刃口的薄厚,是槐树身上的疤,是鞋跟磨损的弧度,是指节上的裂口。这些痕不用人记,它们自己长在那里,像树的年轮,一圈圈绕着时光,把经过的日子都藏进纹路里。
磨完剪刀,我把它放回母亲的针线笸箩。木柄在晨光里泛着暖黄,那道凹痕像个浅浅的笑。忽然觉得,人生或许也该这样。不用怕留痕,不用怕有疤,不用怕鞋跟磨得歪歪扭扭。那些被生活磨出来的痕,被岁月刻下来的疤,都是我们活过的证明。
就像那棵老槐树,它从不说自己挨过雷劈,可树洞旁新长的枝桠,比别处都更壮实。那些痕,原是让我们更结实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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