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哥哥回来了。”是苏蕾羞怯的声音,她刚从厨房走进客厅。
我妈从厨房出来,目光盯在我脸上。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眼睛,都像蒙了一层浅浅的白雾膜一般。
我避开她的目光,问:“平叔呢?”
我妈转头问苏蕾:“你爸爸呢?喊他吃饭了。”
没等苏蕾回答,门口人影一闪,平叔走进屋内,他刚从田地里干完活回来,身上带着阳光和草木的气息。他比以前瘦小了一圈,更老了,但是他的目光还是锐利,笑容依旧灿烂。我和平叔说话的期间,苏蕾和我妈将饭菜端上桌。平叔拿出啤酒,他还是习惯用碗喝啤酒。我便也用碗喝啤酒。
啤酒在碗里翻腾着细密的气泡,那是消暑的良方。我的脑海也翻腾着细密的气泡。我第一次尝啤酒的味道就是平叔给我喝的,在我十岁的那一年夏天,他对我说碗里是汽水,让我喝了一口。我的表情惹得他哈哈大笑。他有一个工具箱,里面有各种工具,像一个宝盒。农村里能见着的手艺他都会。我们经常围在他身边看他干活。农闲的时候,他像一个孩子王带领我们去摸鱼捉虾。我用他的自行车学会了骑车,游泳也是跟他学会的。他喜欢捉弄孩子,孩子们也都喜欢他。大人们也喜欢和他交往,喝酒的场合总有他的声音。
我爸不胜酒力,家里来了客人的时候,我妈会代替他喝上几杯。因为喝酒和劝酒,我记得她没少和平叔针锋锋相对。那时候他们目光如炬,精力充沛。我不记得我妈从什么时候起不再饮酒,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知道她失去喝酒的兴趣就像失去年轻的容颜一样。她的年轻不是慢慢消退的,好像是一夜之间失去的,以至我有时候对她感到陌生,那种陌生甚至引起我的恐慌。我初三毕业后不想读书,她拉着我的手臂劝我时,我猛地一挥手,将她推倒在地。那时候我恨她。她跌坐在地上好像身体麻痹一般,眼神愕然而羞愧。她慢慢地扶着墙壁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进她的房间,一连数日她都脸色苍白。我伤了她,我想。这一幕和这个念头一直也令我痛苦。
坐在这间房子里,我不可能不想到我父亲。很长时间我都痛苦,让我痛苦的不只是失去父亲,还有横亘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陌生感,我像埋葬了一个陌生人一样埋葬了父亲。我妈和平叔见到我也不可能不想到他。我知道我岁数越大就会越像他。父亲病后由南京回到老家直到去世前,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妈和平叔在照顾他。病痛和死亡会让人性情大变,谁都说我父亲是一个老好人,但是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有时候因为病痛的折磨,有时候因为绝望和愤恨,他将端给他的饭菜打翻到地上。那时候我经常打电话给我妈询问父亲的情况,电话里听出她的疲惫和颤抖。在父亲的葬礼时,一个同族长辈对我说:“他们照顾你爸很仔细,就算自己的儿女也做不到。”
苏蕾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爱说话,低着头吃饭。察觉我看她,她会有点不自然。她像吹气球一般长大,每次见她都感觉她比以前高出一头,她比苏梅的个头要高很多,比我也差不了多少,她今天二十一岁了,可我对她差不多一无所知,在我心里总记得她还是小娃娃时的样子。
上大学后,我想并没有什么不可原谅,过去那个家虽然变得不一样了,但是我们还是渴望着回去。只要我们愿意回去,我们还可以拥有在一起的时刻,那样的时刻会有感伤,但是不会再伤害到我们。等我妈和平叔回到家乡生活时,我回去过几次,就在他们的房子里吃饭睡觉,尽管有身为客人的拘泥,但是坚冰开始消融。
大二的时候一次回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站在我面前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她扎着两根马尾辫,嘴巴上沾着食物残渣,嘴巴噗噗地吐气。
“蕾蕾,叫哥哥!”我妈说。
“谁家的?”我问。
“她是你妹妹。”我妈目光从我脸上移到苏蕾身上,声音也低了下去,“家里有个孩子热闹一些,我们就收养了她。”
“哥哥!哥哥!你吃!你吃!”苏蕾将手中的零食塞到我手上。
“妹妹自己玩,不要吵哥哥。” 我妈欲将她拉走。
“不嘛!我要跟哥哥玩!”
“不听话要打屁股!”
“呜呜------”
“妹妹乖,我的宝宝是最乖的宝宝------”
她像企鹅一样在屋子里摇来摆去,懵懂无知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用脏兮兮的手挖鼻孔,可爱又可怜。我竟然对这样一个小东西心生妒意,很长时间我深藏着不可告人的痛苦。我不再回来,寒暑假也不回来。尽管我极少回来,但是关于孩子的各种言论还是传到我的耳朵里。很多人都说孩子是他们自己的,就是那两年他们人在外地的时候生的,后来寄养在大堂伯家一年多,他们回乡生活一段时间后才将孩子接回来。对此有一个佐证就是我爷爷去世时,我妈没有回来,当然她不是非回不可,但也有可能她那时候有孕在身,时间上是成立的。但是要是事实如此,为何他们羞于承认呢?也有人说孩子长得不像他们,应该是抱养的。
要探究答案并不难,但是难的是我们谁也不想开口。每次见她,我试图从她的长相上看出端倪,结果依旧是一个谜。她不爱说话,表情总有着一丝羞怯。有可能是她在我面前才这样,抑或我看她的目光不一样。
一周前苏蕾给我发信息,说我妈头晕得厉害,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联系我。我怀疑我妈是因为血糖太高所致,便让苏蕾带她去县城医院查了血糖。结果如我所想,医生建议她增加胰岛素的用量。我在网上购买了一个血糖仪和一个血压计,这次带了回来,吃过午饭后,我将它们拿出来给平叔和我妈量了血压。平叔的血压有点高,我妈血压还算正常。我教苏蕾怎样使用血糖仪,让她教会我妈如何使用。我跟他们说这些的时候,已经哈欠连连,一说完我便进房间睡觉。
房子一共有三间,中间是客厅,两侧是睡觉的房间,东侧的房子一分为二,隔成两个卧室。朝南的房间是苏蕾的房间,朝北的房间是留给我和苏梅回来住的,不过我和苏梅极少回来,对我们来说,这个家还不属于我们。我们自己的家是在斜对角那间空房子。
我躺在床上,打量着屋顶、墙壁、橱柜和杂物,有的东西都是灰暗的色调,就连蚊帐也是泛黄的,玻璃是灰白色,用了多年的电风扇咯吱咯吱响声很大,它们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逝去。窗外是有活力的世界,阳光白炽热辣,但是那个世界被玻璃阻隔,无法渗透进来,地板墙壁还残留经年累月的凉气,声嘶力竭的蝉声无遮无拦地传来,我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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