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帝王端坐在大殿上,气势极盛,金丝边的玄色朝服让他看上去比平时庄重许多。此时,他身居高位,睨着那跪在殿中央的一人,地上散落着不久前由侍臣刚呈上的竹简。满朝文武骇极,都是低头不敢乱瞥的样子。“陆相这是何意。”他嘴角一勾,竟是笑着,却很冷淡。
“臣尸位素餐已久,愿陛下择善材而用,今日来只是请辞,别无所求。”正对着他的那人低头作揖,竟是连抬头也不愿了,这一句他说的很用力,字句清楚,传入大殿上那人耳中。
“此事容后再议。众卿若是无事,就退朝罢。”
“臣等恭送皇上。”
“这惊云公子若是无才,那世上还有几人能说得上是才子。”
“也怪陛下太狠心了,小陆氏死得凄惨,陆相又怎么可能心安。”
“当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连司空他外祖家也下得去手,小陆氏就更不算什么了。”
“天家的事情,诸位还是少饶舌罢。”
“至少我大梁与东夷也算是永修旧好了。”
朝堂上的臣子们陆续走出昭和殿,在这场百官之首与天子的矛盾中,他们都战战兢兢,只好在离场之后才各抒己见。
陆惊云看着那人从殿后离开,也看着群臣争相踏出这大殿,低身用左手将地上散落的竹简一片片拾起,还未离去的侍臣想过来帮忙。大家都知道这辞官归隐只是宰相单方面的说辞,即使是遭受断了右臂的打击,他在这朝堂上的地位仍是不可动摇。
“让我自己捡罢。”他看着侍臣摇了摇头,温声道。
捡起竹简于他如今而言已是费力之事,他落魄得再也不复当初那个名满天下的惊云公子那般光风霁月,风华绝代。
走出昭和殿已时至隅中。他转头看了看这缓缓关闭的朱红色大门,没有一点留恋地转身朝裕和堂走去,昭和殿中的陈设还历历在目,他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
裕和堂内,帝王还未换下朝服,坐在几案旁批阅奏折。
“陛下,陆相求见。”
“不见。”他笔下一顿,余怒未消。
裕和殿外,身着朝服的宰相静待通传,见来人摇摇头,心下了然。
“陛下当真不肯见我?也罢,你就道我在这跪着等。”他说着却也没真跪下,他知道那人会见他。
“陆相说陛下不见,他便跪在这殿前,直到陛下见他为止。”侍臣赶忙进殿传达。
“宣他进来罢。”
终于,帝王还是如他所料一般妥协。见他不疾不徐地走进来,也不放下笔,做出一副并不想搭理他的样子,却连半个字也没看进去,还是忍不住发问。
“惊卿此举是何意?”
“陛下乃英明圣主,大梁实不该有我这昏庸宰相。”他拱手答道。
“你还要这样与我说话吗?”面前的人却不怒反笑了,正像当初一般,眯着一双狐狸眼眼。
“臣不敢。”他未抬头,似乎有些战战兢兢,但熟知的人知道这不过是装模做样。
“你可记得当年你说的话。若书烨你为君,我便为相,你是那圣明的君王,我是你忠良的相国。待到您君临天下子嗣环绕,我便为良师授业与小殿下,一如祖父那般……” 见他如此,那人叹了声气,试图用过往去缓和气氛。
“臣……记得。”这在口中难以说出的话,也不知掺杂了多少东西,但终究是回不去了。
“那你如今又是何意。”案前那人挑眉问道。
“陛下可曾记得当日十里红妆,允沉鸾一世长乐无忧。”
“其人已逝,多说无益。”
“陛下为何不放我走呢?臣下如今只是个废人罢了。”陆惊云试图将袖子挽起,却被旁人制止。
“惊卿可知当年先皇为何要立我为储。”又是一句带着回忆色彩的话。
“因陛下德才兼备能担起这山河万里。”他低头恭谨道。
“错了,是因为你。”那人却浅笑着摇摇头。
“如何是为臣?”
“惊卿之才,冠古绝今,你可知先皇在世最看中的后辈是谁。”他缓缓道,似乎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臣不知。望陛下明鉴。”
“是你啊,惊卿,你才是先皇生前最看中的孩子,可惜不是皇嗣。”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这人他笑得有些冷淡,又想到他今天的样子,心下有些可惜又略带快意。
“陛下您错了,臣若真是有如先皇所料的资质,又怎会落得今天如此地步。”他自嘲地笑笑。
“你可知你这一走,他日你我二人相逢即是身处在敌营。”
“我对陛下而言不成威胁。”
“你怎会威胁不到我。”这次那人又是笑了,却笑得诡谲。
“小妹曾最喜欢京都的杏花。”我没能守好她,但她所喜欢的,我自是不会让这花落入别国,又或者令其受战火残害。
“可我,不会放你走。”那掌握着天下生杀大权的君主自是一言九鼎,他摇摇头,似乎是看了一场精彩的表演后,再给人判下死刑,他当真是想极了从那张这么多年来越发云淡风清的脸上看到些别的样子。
“那臣请陛下赐鸩酒一盅,以了却残生。”陆惊云听罢,脸色仍旧是没有变化,沉声道,早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惊卿,你当真如此……”那人却瞬间变了脸色,又用上了那久违的称呼。
“请陛下成全了臣这微不足道的心愿。”他再次沉声道。
“惊卿……”
“臣意以决。”他仍旧坚持着。
“惊卿,你可曾恨过我。”那人见他如此,却是问了另一句话。
“臣,不敢。”他低下头去,极其卑贱的样子。
坐在案前的帝王,突然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眉目里尽显疯狂的神色。
“传朕口谕,丞相陆惊云,通敌判国,证据确凿,逆行无谅。念同窗之谊,赐鸩酒一杯,以全尸首,佞臣陆氏,你可知罪?”
“臣自知罪无可恕,还望陛下念及已亡故的太子妃,勿罪及家人。”再次是平静得没有波澜的声音。
“陛下请三思。”听罢,周围的侍臣跪了一地,
“不可啊,陛下。”
“让他喝罢。”帝王冷冷一笑,甩袖离去。
竟是此生再未踏入这裕和堂一步。
十五年后,大梁京都郊外的小山上,一个小院里,一白衣公子坐在院内饮茶,忽然听到外面小厮匆匆走进院子。
“何事?”那人沉声问道。
“公子,京都来信,永安帝,昨夜里崩了。”那小厮是新来的人,也不知主家故事,面上很是悲痛。
永安帝在位十五载,励精图治,友联邦交,未有战乱,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故而深受百姓爱戴。
“到今日,竟是只剩下我一人于世,他一生工于心计,却终究是众叛亲离,不过也算得了这天下。他,可算是死而无憾了。”坐在椅子上的白衣人长叹道。
见着了前几日白鸽送来的那一小片熟宣,便已知道他时日无多,熟宣上只有细笔勾勒出的一小片云朵,形态熟悉,力道却不像那人曾经一般劲道。“今日见云否,惊卿归不归?”
那日他本以为自己已是饮下鸩酒身亡,却醒来在这离京城不远的小院里,有一僮仆,有人定期送来食物,屋中他日常所需无一不缺,亦有人藏在暗中。他终究是没有杀他,也没有任他背了那莫须有的罪名,外头只听得陆相染上急病,于永安一年的六月病逝,从此,他再没踏出这山中一步。
“不归,我再也回不去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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