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作者: 野老说史 | 来源:发表于2025-07-23 06:47 被阅读0次

李根生这辈子都记得大哥咽气那天的雪。鹅毛似的雪片把青泥岭盖得严严实实,仿佛要把世间所有的脏污都埋进白里。大哥李根福蜷缩在土炕上,颧骨高耸得像两座小坟,最后一口气咽得极轻,倒像是怕惊扰了炕头那三个缩成一团的娃。

“根生,哥……对不住你。”这是大哥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根生那时刚满二十五,自家炕头上还躺着刚满月的二丫头。大丫头招娣才两岁,裹着打了补丁的旧棉袄,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爹跪在大伯的炕前,肩膀抖得像风中的玉米秆。

青泥岭的规矩比石头还硬。男丁是香火,是顶门立户的柱子,是坟头上能烧出青烟的指望。大哥这辈子就干成了一件事——接连生了三个带把的,李金宝、李银宝、李铜宝,名字一个比一个金贵,像是要把李家几辈子的穷气都镀上层金。可这人,说没就没了,留下三个还没长齐牙的娃,最大的金宝也才六岁。

根生的婆娘春兰抱着二丫头,偷偷抹眼泪。她知道,天塌下来了,得自家男人顶着。

“他婶子,你也别太熬煎。”族长磕着烟袋锅子,烟油子把铜锅子染得漆黑,“根福走了,这三个娃,按规矩,就得根生你接着养。李家的根苗,不能断。”

根生没说话,只是狠狠抹了把脸,把冻出来的眼泪和着雪水一起擦了去。他看着炕头那三个瘦得像小猫的侄子,又瞅了瞅自家婆娘怀里嗷嗷待哺的二丫头,喉咙里像是塞了团烂棉絮。

大哥家的土坯房挨着他家,中间就隔了道篱笆。根生把三个侄子接过来那天,春兰把仅有的一捧白面拿出来,擀了顿杂面面条,给每个娃碗里卧了个鸡蛋。金宝捧着碗,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碗里,哽咽着说:“叔,我想俺爹。”

根生别过脸,对着土墙狠狠捶了一下,手背渗出血珠也没觉出疼。“以后,我就是你爹。”

日子像是青泥岭上的路,坑坑洼洼,还尽是上坡。五张嘴要吃饭,三个半大的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顿顿都像饿狼。根生地里的活计从鸡叫忙到鬼吹灯,春兰则里里外外操持,缝缝补补,浆浆洗洗,两个丫头片子穿的衣服,都是补了又补,打远处看,像两块花花绿绿的补丁,缀在青泥岭的黄土地上。

村里的闲言碎语像苍蝇似的,嗡嗡地绕着根生家飞。

“你看李家老二,自个儿俩丫头片子,还替死鬼哥养仨小子,真是上辈子欠的。”

“可不是嘛,这仨就是填不满的窟窿,早晚把他家拖垮。”

“我看啊,还是没儿子的缘故,老天爷都不帮他。”

这话最扎春兰的心。她夜里睡不着,摸着自己瘪下去的肚子,偷偷抹泪。根生躺在旁边,背对着她,呼吸粗重。她知道男人心里也堵得慌,谁不想有个带把的,能在村里挺直腰杆?

有回根生喝醉了,红着眼珠子抓住春兰的手:“婆娘,是我没用……我给不了你个儿子……”

春兰的心像被针扎了,她反手握住男人粗糙的手,那手上全是裂口,结着厚厚的茧。“根生,别胡说。有没有儿子,咱都得把日子过下去。金宝他们仨,不就是咱的半个儿?”

根生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春兰的颈窝,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日子再难,也得过。根生比以前更拼了,天不亮就下地,顶着星星才回来。春兰则学着精打细算,野菜挖得比谁都多,玉米面掺着野菜做成糊糊,三个侄子碗里的总比自家俩丫头多一勺。招娣懂事,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哥哥们碗里的糊糊。

有次金宝把自己碗里的糊糊分给招娣一半,被根生看见了,抬手就要打。春兰赶紧拦住:“孩子懂事,你打他干啥?”

根生的手停在半空,最后重重落下,却拍在了自己大腿上。“这是规矩!男娃得吃饱,将来才能顶事!”

金宝吓得直哆嗦,却梗着脖子说:“叔,招娣妹妹也饿……”

根生看着侄子倔强的脸,又看看女儿怯生生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那年冬天特别冷,铜宝染上了风寒,烧得迷迷糊糊。根生背着他往镇上的卫生院跑,三十多里山路,深一脚浅一脚,雪没到了膝盖。春兰在家抱着另外四个孩子,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心揪得紧紧的。

等根生背着铜宝回来时,天都亮了。他冻得嘴唇发紫,棉裤湿了半截,冻成了硬邦邦的壳。但铜宝的烧退了,小脸红扑扑的,在他背上睡得正香。

春兰赶紧烧了热水,给根生搓手搓脚。看着男人冻得发紫的脚趾头,她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根生的手背上,滚烫。

“哭啥,”根生咧嘴笑,露出两排黄牙,“铜宝没事了,就好……就好……”

日子像青泥岭上的溪水,慢慢悠悠地淌着。金宝他们仨渐渐长大了,能帮着根生下地干活了。金宝懂事,像个小大人似的,领着两个弟弟,地里的活计学得有模有样。根生看着他们,心里渐渐有了些底,仿佛看到了李家未来的希望。

招娣和妹妹盼娣也长大了。招娣像春兰,手脚勤快,心思细腻。盼娣则像根生,性子泼辣,胆子大,敢跟村里的小子打架。

有回盼娣跟村里王老五的孙子抢野菜,被推倒在泥地里,新做的布鞋沾满了泥。盼娣爬起来就扑上去,把那小子打得哭爹喊娘。

王老五找到根生家,叉着腰骂:“李根生,你看看你养的好丫头!野得像头狼,将来谁敢要!”

根生正要发作,盼娣梗着脖子喊:“是他先抢我的野菜!凭啥他是小子就能欺负人?”

王老五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着盼娣:“你你你……丫头片子就是丫头片子,迟早是别人家的人!”

“丫头片子咋了?”根生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股犟劲,“我李根生的丫头,不输任何小子!”

王老五愣了,春兰也愣了。根生自己也愣了,他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话。

那天晚上,根生把盼娣拉到跟前,没打也没骂,只是说:“以后别跟人打架,打赢了也不光彩。但记住,咱不惹事,也别怕事。丫头片子,也能活出个人样。”

盼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以前的愁苦,多了些亮闪闪的东西。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根生靠着自己的勤劳,把家里的几亩薄田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在山上种了果树。金宝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根生没逼他,让他跟着镇上的瓦匠学手艺。银宝脑子活,跟人去了县城学做生意。只有铜宝,性子文静,喜欢读书,根生咬咬牙,把他送进了高中,盼着他能考上大学,走出青泥岭。

两个女儿也没闲着。招娣跟着镇上的裁缝学做衣服,手艺越来越好,十里八乡的姑娘都来找她做新衣裳。盼娣则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成了村里第一个上重点高中的丫头。

村里人看根生家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同情和嘲讽,多了些羡慕和敬佩。

“根生啊,你可真行,把几个娃都拉扯大了,还个个有出息。”

“是啊,金宝成了大瓦匠,银宝在县城开了店,铜宝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还有招娣和盼娣,哪个不是好样的?谁说丫头片子不行?”

根生听着这些话,只是嘿嘿地笑,露出两排黄牙。他心里明白,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是过给自己的。

有天春兰整理旧物,翻出一件打满补丁的小棉袄,是招娣小时候穿的。她拿着棉袄,眼圈红了:“根生,你还记得不?那时候多苦啊,连件新棉袄都给娃买不起。”

根生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婆娘,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春兰的头发已经有了白丝,像落了点雪。

“苦日子都过去了。”根生轻声说,“以后啊,都是好日子。”

窗外,青泥岭的桃花开了,一片粉红,像天边的云霞。金宝带着媳妇孩子回来了,银宝开着小轿车也回来了,铜宝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笑得合不拢嘴。招娣和盼娣也回来了,姐妹俩叽叽喳喳地说着城里的新鲜事。

根生看着满屋子的人,看着一张张年轻的笑脸,突然觉得,大哥那句话说错了。大哥不欠他的,反倒是他该谢谢大哥,让他明白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所谓的家族复兴,不是非要生多少儿子,不是非要挣多少银子。而是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和和睦睦,每个人都能活出自己的样子,这就够了。

炊烟从李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飘向青泥岭的天空,像一条温柔的线,把过去和现在连在了一起。根生知道,只要这烟火不断,李家的日子,就会一直红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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