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现在，就只是这一捧灰了。又或者这捧灰跟她毫无干系，她已然彻底地解脱，成为宽广的宇宙中的一个飘飞的灵了？她也许已经跟整个宇宙融为一体，重新去看刚刚结束的这一世里那些爱恨情仇，去收捡五十几年来散落的珍宝了？
三天前的阿兰还不知道那正徘徊在窗外的结局是怎样的。一整夜的锐痛和寒颤让她一直高声惊叫。七年来，癌细胞不知道已经把这具躯壳蛀蚀成了何种样子，这痛苦再难抵挡了。若有人可以完全冷眼来看她的一切，定会在一边冷笑：治了你的病的，正是要了你的命的。
阿兰的鳞状细胞宫颈癌是很凶险的。当年的病友很多都没有熬过第一年就走了。阿兰的丈夫拖着病腿，不停用药支撑自己孱弱的心脏，带她四处探寻最后的生机。药浴、化疗、中药不一而足。最终在斑蝥素的作用下，她的岁月终于被拉长。只是那一份煎熬也开始无限地延展开来。死神就栖身在门外，随时准备攻城略地；身体里的毒素日积月累，肝肾心脾都在日渐衰靡。
可她还活着！只为了她继续活着，阿兰的丈夫不断碰撞自己身体与精神的极限，在繁重肮脏的体力活间隙里，为她采买那些她最爱的吃食。她的锐痛袭来时，止痛药也没法给他们安眠，半个晚上的按摩与安慰里，阿兰带着怨怼与不安浅浅地睡，他的丈夫带着倦怠与不舍浅浅地眠。他手心里的阿兰，皮肉渐渐松弛了，再不复那魅惑的光彩。可他还是不舍，可他还是硬生生地熬着，这是我的阿兰。
三十年前，阿兰正是最好的时候。她的脸并不好看，但衣衫下她的胴体确是无限诱人的。她白皙纤细，她细腻柔滑。靠近她的男人们都能够感觉到有难耐的火被撩动，那是享受与情爱的滋味。
阿兰对自己的身体当然是了解的，更是怜爱的。婚后的她终于在懵懂中醒来，发现了这无上珍宝的魅力。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旁人，这原来是这样的吸引与压力，原来是这样的诱惑与挣扎。可叹啊，这样的时代里！可悲呀，婚姻的枷锁竟这样沉重！可怜呀，给了我惹人爱怜的身体！可恨呀，躁动的情欲却永不被容许！
若我不该如此，为何生我若斯！
据说原始的宗教里，身体的极端享乐会带来亲近神性的机会，在那样的呻吟里、在那样的冲撞里、在那样的释放里、在那样的失堕里，会听见神界的乐音，会见到真正的神启。
即是天赋的，为何一定要遮掩与埋没！既是神予的，为何一定要钳制与扼毙！那些穿越过人海里，嗅到我灵性的人们啊，可也能得到神谕吗！
可惜，他们都只是蠹虫。他们侵蚀了阿兰的风月记忆，只留下咒骂与栖遑。人们的唾骂盈耳，他们却躲在人群后祈求怜悯，他们竟然成了被勾引被享用的可怜虫，他们是犯下错、障了眼的糊涂鬼？！
阿兰栖遑地被推搡在人群中，她被绑缚在椅子上被丈夫狠狠抽打。他在哭，在骂，在恨。可他分明在祈求我的垂怜！他分明在抢夺本该只属于他的享乐！他带着贪婪的罪，他带着自私的罪，他带着卑下不安的罪啊！我来赦免你，我来垂怜你。阿兰慢慢愈合的伤口与人际关系一起，成为伤疤，却也成为一道深深的巨壑。这一边是怜爱、珍惜这天赋身躯的自己，另一边是这个世界上的贪婪、虚伪、谄媚、恶毒、嫉妒与张狂。
阿兰轻巧地跨过来迈过去，这沟壑隔开的，又岂止是天性与尘世的枷锁，更是她的冷傲与清醒。
清苦的生活，无谓的忙碌。庸常的生活里，阿兰用衣襟紧紧箍缚住自己的天性。偶尔那悸动冲破所有理智，变成自己难以掌控的魔障时，她也从未失手。隐忍地享受，不负天给的荣光，也不伤痴心的枕边人。
可是，可是！他们还是说，这是报应。癌症悄悄在她头顶覆盖上阴影，阴影下是她飞扬的生命热力和永不会枯竭的生命激情。
阿兰的泪水纵横。她清苦的日子里没有留下生机，她祈求所有能帮上忙的人帮她延续这一场遮天迷梦。
丈夫的姐姐一家向来勤俭，他们对于懦弱的丈夫向来怀有深深的情义，他们不会坐视不理，他们一定会给阿兰一线生机。丈夫千般的不舍，万般的难于自持，终于在他们的骨头缝里撬开了一点希望——心脏病的姐姐停了大部分药，姐夫拿出拮据生活里最后的积蓄，为她买来最后的可能。
丈夫尽心尽力了吧。即便懦弱也终于祈求来了最后的希望。阿兰想起与丈夫共同经历的种种，她心惊肉跳。他们一起享乐，一起不管明天。一起在情义的缝隙里找寻愉快，一起在卑劣和损人利己里安慰对方，一起在肩扛手提的辛苦里吃苦受累再看着所有希望成灰。阿兰也不知道是真的报应还是命运不济，她总是这样的多病。每年十几次的大小感冒、感染，总是把手中的所有积蓄挥散耗尽才会复原。手里有三百块就是打吊瓶的咳嗽，有三千块就是住院的肺炎。直到又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墙角，直到向着卑劣的命运之神低头，去印证自己的没心没肺、逼迫亲眷、榨干油水的命格，才能止息。他们再多的苦累也积累不下一丝半毫。几十年这样的日子，给了两个人俯首认命的虔诚。不去想明天，不去积蓄，甚至不去体谅。命当如此！天安排的当然最大！
不晓事、不体谅、没算计、贪享受、自私、可鄙！一串串符号画满他们的脊椎骨，一张张标签让他们颜面无光。可奈何！
阿兰认了。给了怎样的命，就走怎样的路吧。我不是没挣扎过，我不是没努力过！夜半三点推着沉重的烧烤摊返归家里，清早就起床安排孩子上学再去进货，天一擦黑就出摊赚钱的日子熬了！在屠宰场里忍着恶臭去刀起刀落，做最不忍的行当，也熬过！还有那些短短长长的活计，那些多多少少的收入，终究还是都填进了药房里，诊所里，医院里。
我能奈何！
三天前的凌晨，阿兰还在用尽最后的气力挣扎、控诉，她呼喊着，希求减轻一点点的痛苦，可是高烧不退，锐痛不减。肾脏一个已经坏死，一个几乎停止了工作了。挂了半年的尿袋里已经不是清亮的尿液，变成了浑浊的蛋白尿了。心脏已经不堪重负，心力衰竭的征象越来越明显。整个腹腔里都是肿瘤了，竭力地延捱，换来的不过是恐惧相伴的、痛苦得胜的岁月吗。
死神已经在敲门了。阿兰的力气一丝丝游离。她没有力气去呼喊去控诉去祈求了。她费劲地喘息，每一个念头的躁动都让呼吸成为负担。她的肩膀不断耸动，却不是在哭泣。她的眼神渐渐空落了，却不是失望。
她的哥哥姐姐来看她最后一眼。他们经过漫长的岁月，终于原谅了这个侵蚀自己利益去享乐的妹子。他们极力主张去医院抢救，全然忘了四天前医院就是因为她的病情再无转圜余地而强迫她出院的。
救护车上，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氧气也不能给她丝毫力量。医生发觉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散了，他们拒绝留院治疗。哥哥姐姐动用所有手段，经由院长的手留她在医院里做最后的诀别。
早上她眼里曾经射出要吃人一般的光来，她在痛苦的紧逼之下，还是想要握住最后的时刻。可现在，看着家人带着寿衣跟在身后，却不再带着平时入院时的被褥杯盘，她终于冷下来，她眼中的光渐渐失去了慑人的力量，变成了直愣愣的怀想。她将丈夫的姐姐叫到病床前，明知病情沉重的姐姐也难于自持，还是向这位暮年的姐姐，这个全世界对她最好的人，说出自己的遗愿，照顾丈夫与孩子。
从那之后，阿兰平静得像换了一个人，她只是专心喘息，专心等待命运的最后时刻。一生都被命运愚弄践踏，现在终于是尽头了。以后是虚澹，是飘忽，是审判，是苦难，都不过跟这一生一样，是等待那永远无法挣脱的安排而已。
三点钟，阿兰坐起身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自己起身过了。她从未这么平静过。监视器上的波痕跳荡得越来越轻，数字越来越小。她静静地等待，只是在喘息。丈夫不断呼唤着老伴，女儿握着她的手不断按摩，眼泪从每一个还愿意进病房看她一眼的人眼中源源不断，似乎洗刷掉了这一生的辛苦、耻辱、困惑、疲倦、浪荡与享受。这可能是这一生中最好的时候了。阿兰不再被本性迷乱，不再被欲望纠缠，不再被狼狈追逼，不再被命运磨轧，她只为了自己喘息，只等待一切的终结。
她的冷汗一直不停。是心脏彻底崩坏的前奏了。胸好闷。有人在喊医生。医生走近看了一眼监视器，就开始收拾仪器设备，准备拔掉阿兰肾脏上的导流管和她手脚上的留置针了。再清楚不过了，阿兰，终于要跟缠磨了自己五十七年的躯壳说再见了。
紧张的喘息，艰难的喘息，忙乱的人群，崭新的寿衣，奔流的泪水。可这些与阿兰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兰轻轻吐出最后一口气，纤巧地永别。留下瘫软的身体和绝望的人群。那身躯还是美好的，虽然浮肿得厉害，可依旧白皙。虽然内里遍布恶毒的诅咒，但还是轻软。即使是会阴处，也无需任何羞愧，还是纯美的，是天赋的。可是这与阿兰，不再有关系。
阿兰被独自留在殡仪馆里。她躺在棺椁之中，身着生前自己选定的风衣。她心爱的衣衫瘦削地挂在纸牛的背上。肾脏衰竭之后，整个人都浮肿得厉害，那些心爱的衣物她再也穿不下了。
香烛，哀乐，倒头饭。颤动的纸灰与翻飞的眼泪。可这一切又与阿兰有什么关系呢。
火化之后，人们发现阿兰的盆骨都是绿色的，其余的骨骼也呈现出粉红色。即便是毒素侵蚀入骨，她依旧是娇艳的兰，天赋的兰。
宁静啊，这湛蓝的天空。宁静啊，这轻旋的微风。宁静啊，这高翔的云朵。太阳刚刚升起，一声鸟鸣何其响亮。
别了，永远的，阿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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