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
文/菜七
一轮满月驱退白昼。夕阳念念不舍,海水里洒下赤金泛红的泪滴,终于在西方海天相接处隐没。巨轮鸣响疲惫的汽笛,拖着幽暗的影,笨拙地泊入灯火橙黄的码头。一些人披着斑斓夜色慢慢下船,又匆匆上来几个人。旅途总是如此,人来来去去地擦肩而过。
左蓝不在那些上下的人群中。她正倚着甲板上的栏杆,面朝码头,瞧眼前铺展开来的孤寂夜色。她漫不经心地吸烟。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吸烟的呢,她忘了。
与新婚丈夫分别两百多天,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将短暂相聚的时光割得血肉模糊的刀,未来的日子是无法摆脱的无尽新刃,切断、肢解,再切断、肢解。
分离后,天天等候、一成不变的日子让她陷入铺天盖地的漆黑混沌之中,她来不及挣扎便深陷,日渐麻木的感知模糊得几近虚无。空白中只残存着最初那段美好时光,残存的鲜活支撑她活着,让她看起来犹如最富魅力、凝固生动,却不堪重压的美妙蜡像。
四月潮湿的风掀开夜的幕布,从远海吹来,刮散了四周的嘈杂,带来春天蠢蠢欲动的气息。亦枫走近她,伸臂轻挽着她柔软的腰。左蓝回眼瞧他,睫毛忽闪,眸子盈满两汪清泓,灯塔般明灭闪烁。她拧身,用腰肢蹭了蹭亦枫的胳膊,怕冷般朝他的臂弯缩了缩。
亦枫关切的眼神春风般拂向她的脸颊,随后稍稍收紧胳膊。她的唇角盛放两朵梦幻的笑。他凝视着她酷似周冬雨的脸颊与身躯,他的心底明媚着一轮水汪汪的明月与火炬。
然而真实情境是:他并没有抱她,左蓝也从未在他面前单独而认真地绽过笑颜。此刻,亦枫喝完了半瓶伏特加,正在甲板上挪动颤抖的步履,矛盾而充满激情地走向左蓝。亦枫仿佛潜伏于衰草枯木狩猎的饿狼,在抱着左蓝的幻境里垂涎、并以此滋生愈发贲张的勇气和欲望。情与肉交织的亢奋在亦枫血液中奔突,脚步却迟疑地怀着恐惧,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她。
左蓝是亦枫表弟的新婚妻子。婚后不满一月,中尉表弟就接到部队通知,无奈地抛妻离家,返了部队。表弟临去前,嘱咐一起长大的表哥亦枫:双方都是孤儿,多多关照自己的妻子。左蓝说这么多年,习惯了,不用。然而却被军人丈夫干脆利落地为她做下决定。
亦枫打见到左蓝那天起,便想关照她,关照得更多才好。左蓝却很冷漠,从不和亦枫多说话,并且尽量避免与他独处。实在难以避免时,总要找一个人作伴,没有任何人陪伴时,她就拿本书看。她并非是装听不见亦枫说什么,她是真能忘我阅读。
接近不得的溃败让亦枫退去激情。几次三番后,他肚里蓬勃的激情经由短暂的退潮反倒积蓄叠加,然后燃成烈焰。终于,理智与道德悄无声息地灰飞烟灭。静悄悄地消逝,没有惊动他的良知。
这次陪左蓝去表弟部队探亲,他费了三夜功夫,给表弟殷勤细致地写信说自己也想念唯一的亲人,也要去;并强调左蓝喜欢船航大海的旅行,她一直心念的邮轮蜜月旅行还没实现呢。这次,他陪左蓝坐船去部队,权当给俩人预演一下。表弟立刻回电话感激着同意了。左蓝看过亦枫写的信,而部队那边回电话的不是她丈夫,也没有找她接听。这一切是亦枫转告给左蓝的。
左蓝看书的画面,即便在狂躁火山将喷的灼烧之际,仍让亦枫历历在目。他汹涌的目光裹着左蓝。他的心如千锤击敲,汗津津的手里晃动着早备好的《押沙龙、押沙龙》——左蓝最喜欢的小说类型。他脸上挂着刻意演练后僵硬的笑容,举着书的盾牌与掩护,来到左蓝身边。
他用书捅了捅左蓝的腰。左蓝愕然回望,亦枫布满激情的笑脸近在咫尺。她霍地推开栏杆站直、脸色变得绯红,手里的烟蒂落在甲板上,犹如受惊小鹿般黑亮的眼里一片阴霾。她愣神片刻,视线垂在那本书上。对书的爱立刻战胜了心头的抗拒,她伸手接过书,低头打量封面,眼角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流淌。“谢谢,表哥。”她诚恳地说着,向旁移开一步。先前强敛的恐惧浮现,让她的语气变得寡淡,“那我就回客舱休息了。”
亦枫憋住鼻腔里粗重的气息,老猎手的冷酷眼睛捕捉到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在心里为自己明智的准备而暗喜。“左蓝,你等等。”他向左蓝伸手虚抓,随后假装毫无机心、慌乱地缩回,脸上堆砌出更深的纹,嘴里发出话末刻意上扬的尾音说,“不是,我是想和你说点事情,真的挺重要。”
左蓝不语。“真的,关于我表弟的。明天你们见面的事。”左蓝期待地瞧一眼亦枫,冰冻的脸颊消融出一丝细纹,线条在她脸上迅速疯长,升腾起充满期待的笑容。她抬起视线,看向丈夫部队驻地的方向,“表哥,你看,我们明天下午就能跟他汇合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亦枫随着左蓝的眺望,凝眸远方沉沦的夜色,心也沉沦了,语调却变得更上扬,更温柔轻快。“坐了一天一夜的船,表弟又没在身边陪你,你哪有心情。你是真累着了。恐怕,表弟该怨我没有照顾好你。我就两句话,几分钟好了。”
左蓝俏丽的腮帮抽搐一下,她犹豫着,以最大的耐心和认真的语气说,“我不需要你照顾。他,他不会怪你。婚姻是两个人私密的事情,好不好都得两个人共同努力、面对,别人一掺合,反倒更糟;携手到老的婚姻,总归是这样:俩人都朝一个方向走,快了的,等一等、扶持一把,慢了的,追一程。偶尔挥挥衣袖,调头相背而行的,久不了......”
亦枫嗓子里忽然钻出连串夸张轻佻的“啧啧啧”,打断了她真挚的声音。亦枫的话仿佛陡然窜出洞的毒蛇,也吓到了她。亦枫蛇牙般的眼神咬着左蓝的瞳仁,锋利地刺褪了它们情意绵绵的光。“你说得真好!我表弟才27岁,就找到了你。他比我有福气啊。我为他高兴,也衷心祝福你们。你看,我比他大三岁呢,至今仍然是孤家寡人一个。”
左蓝回头看着岸上灯火迷蒙中的城市,孤零零一栋栋楼的暗影密布。她俯身将头靠住甲板栏杆上的手腕,叹口气,无奈地说,“表哥,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你要是没什么关于他的事说,我马上进去了。可惜他现在不能接电话......”
亦枫几乎笑出声,他捂着嘴,遗憾地抚摸着下巴说,“是啊,哪怕表弟一路上能陪你电话聊聊天,该有多好。你也不会觉得这么累、更不会寂寞地在甲板上喝海风。你说,表弟怎么忍心让你这样?所以,表弟安排让我送你。你放心,如果你想找人说话,我陪你。”
“是啊,我知道他很在意我。可是两百多天了,我打过去的电话总找不到他。这回,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呢?”左蓝扶着额头,沉重的语气一下子被盘旋的海风散去。
见左蓝起身要走,亦枫情急智生。“这本书.....”他指着左蓝手里的书,顾不上语调,急匆匆道,“书是表弟让我买给你的。他知道我看过,而且,这书很难读得下去......有许多和段落一样长的句子,却像冗长而花样繁多的满汉全席,吸引着人看下去。表弟说,如果作品是河流,有的是美丽又浅浅流淌着的小溪,慢慢就断流干涸了;有的如宽广深流的大河,历经时间长河的考验仍畅流不衰;这书是后者。他说你这么娴静聪慧的人一定看得下去、读得通透。噢,我只是想和你聊这本经典巨著。表弟非常喜欢这部作品,他一定会和你谈阅读感受的......他会非常开心的。”
亦枫犹如童话中循循善诱让小红帽开门的灰狼,他舔了舔嘴唇,又郑重其事地朝左蓝点着下巴。他的下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线顺着海风、潜行在夜里张牙舞爪,扯回了左蓝将转身离开的曼妙身影。在他话语未落时,她飞回客舱的心已经回归甲板上孤单的躯壳。她急切地捧起书端详翻译家的介绍。亦枫在一旁让她的孤单犹如赤身裸体般毫无遮拦与抗拒的感觉淡去,她仿佛空无一物的眸子焕发出光彩。
亦枫受到了鼓舞,他轻巧地合上她手中的书页。“你看,光柱在夜空喷薄乱晃,幽蓝的天空被割成密密匝匝巨大的蛛网。一所房子成了一只茧样的囚笼。你我就在其中。”亦枫斜乜一眼码头与城市,回头笑意灿然。语气恰当地迎合着脸颊的笑,带出几分勉强的安慰与确凿的感慨,
“我其实和你一样,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航行、这样灯火阑珊的夜晚。是因为喧嚣会离我远了几分,孤独离我近了,倒不是要标新立异,只是那些狂欢虽然快乐,却不属于我。”
左蓝诧异地瞥一眼亦枫,幽幽地仿佛叹息着说,“嗯。如果热闹属于别人,与自己无关,那我可高兴不起来。要是,他在该多好。他不在,热闹与我没什么关系,让人嫌恶。”她的眼眶忽然溢满泪水。
启程前直到到现在,亦枫难得见她如此神朗气清地袒露心扉,以及她和表弟分开后如此真实的啜泣。窥探隐秘与藏匿隐秘一样让他难以自抑。他抖擞着手递烟给左蓝,打火机嘎啦响了好几次才燃亮卑微的焰火。
她将不多的、残存的真实展露给他。真诚的眼泪是有温度的化合物,它们的温度被春夜的海风萌动生长,让亦枫梦醒后羞赧地大口呼吸,一支烟顷刻之间燃尽。
与表弟泥里打滚的童年、表弟信任自己的细节在回忆中复苏。他不能接受只想满足肉欲的那个自己,这闪电忽至的良知击中了他。撕裂了亦枫此前以为根深蒂固的想法。他呆呆地看着左蓝,手无意识地在衣襟和脸上摸索,手心忽然濡湿了,他回过神,不甘心地说,“很晚了,夜深露重。瞧我脸上,都有水珠了。”
顿了片刻,一个亦枫被另一个亦枫彻底压垮。他恶狠狠地把烟头抛向暗沉海面上的空中,一线圆满的红星在月下舞动,随后,灼热熄灭在海水里。他躲避着左蓝的眼睛,害怕另一个复活。他快递地说,“你早些去休息吧。明天,明天,我陪你把他接回家。一定!”
左蓝以孩童般的直觉感受着他内心澄明的坚定,她的心安定地躺在身体里。而她的眼泪在月色下干了,她默然无语,思绪在月色的怀抱里回归混沌。疑惑的脚步软绵绵地托起她走往客舱。
亦枫以干净的目光拥抱着左蓝的背影离开视线。他转头凝望远处,视线仿佛穿透了茫茫大海、幽冥黑夜,见到了表弟部队的驻地,表弟明亮的眼睛正看着自己。海上苍穹的月色和星光泻下来,柔光呵护着一身戎装的表弟。
晚风萦绕着他,又残忍地擦着他与巨轮的硬舷离去,留下难言的情绪在他心间泛滥。纷纷寥寥之间,表弟部队领导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在亦枫心里翻腾:你弟弟是你、也是我们的骄傲。他在新婚期间就离开家,回部队参加抗洪抢险工作,英勇地牺牲在抢险一线。他妻子难以接受现实......快一年了,她一直以为军人丈夫还活着。你用心配合一下,尽快带她来部队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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