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时候,老家的姑奶奶捎来一袋自己晒的干豇豆,老妈把她煮进了火锅,因为农村里自己种的蔬菜晒的,味道尤其的香,老爸一边吃着突然说:
“可惜姑奶奶的儿子走了,胰腺癌。”
我愣了一下,记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在他的婚礼宴席上,我很生疏地称呼他冬寻叔,他很热切地招呼我:“哎呀,晓书来了,都大学生了哦,这么忙还来我这。”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去的,如果不是正好妈妈不在家,爸爸只好带我出去吃午饭的话。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去婚礼宴席,却很清晰地感觉得到,那一定会是我参加过的最穷酸也是最欢喜的一场。小县城不知名的饭店包了一个不算大的包厢,总共才放得下两张圆桌,桌上铺着大红色的桌布,墙上贴了一张双喜的红色塑料剪纸,明黄色墙纸突兀地钉着一幅祝福新人横幅,上面写着新郎新娘的名字。厚重且艳丽的地毯配色积满灰尘,深红色的窗帘在明丽的正午时光里打下阴翳的影子,幸福在这间屋子里也披上了疲惫。
彼时他已经46岁了,终于等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婚礼,租来的西服或许不很合身,新娘也已经年近五十,没有穿我们想象中正常婚礼应有的白色婚纱,只是穿了一件大红色西装外套,一抹鲜红的口红是她全部的妆容。等了那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媳妇,在观念陈旧的农村那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感受到他是真心的感到幸福快乐,却也是真心地觉得心酸。
冬寻叔是姑奶奶在62年冬天捡到的孩子,那年大饥荒闹的最狠的时候刚过,那些年全村出生的婴孩存活下来不过一两个,姑奶奶就是在那时候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的,据家人说,那孩子走后,加上那一年令人绝望的饥饿,她生了一场大病,自此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饥荒年代出生的冬寻叔不似想象般那么瘦弱,肉嘟嘟的脸蛋冻的红扑扑的,生的十分可爱,被一件破旧的棉服包裹着,躺在路边的芦苇丛里。姑奶奶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就动了心思,据她自己说,你说天寒地冻的,这么可怜的小伢子一见我就笑呢,这不是老天还给我的伢又是什么呢。
饥荒慢慢过去,姑奶奶拼死拼活用那时候还无比金贵的红薯南瓜喂活了冬寻叔,那几年的农村养活一个婴孩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更何况我穷得叮当响的姑奶奶一家。或许是那时候营养不良,导致冬寻叔一生头发都发色泛黄且稀疏,村里的小孩给他外号杂毛,他也很开心地接受,他是个从不会生气的人。
老姑爷爷基本在家务农,不像村里别的人家出门打工能赚到钱,姑奶奶也是如此,一家人是我们国家最勤恳的农民,也是最贫穷的人群,土地给我们带来了粮食,商业文明带走了我们的农民。所以冬寻叔从生到死都欣然接受也遵循了这贫穷的命运。
冬寻叔从小就是个很快乐又单纯的人,印象中我没有见他不开心过。只可惜出生在一个极其贫苦的家庭,拥有过度的乐天和淳朴只会让他在村里成为一个好欺负的傻子形象。
我记得有一年回老家拜年,节日的喜庆气氛虽然无处不在,但我家人都心乱如麻,那年我们一家人终于搬进了崭新的公寓,但是年前却留下不少不知何时才能还清的债。我和爸爸回老家拜年,走几步山路一转弯就到了我姑奶奶家,冬寻叔站在土砖盖的家门口,在村里陆续盖起的新楼房中有种突兀的和谐。
他招呼我们喝茶,继而兴奋地打开家里新买的DVD播放器,电视里出现闽南歌“爱拼才会赢”。他拿起麦克风,兴致盎然地对我们说:“哎呀,我跟你们说,这机器可有的玩了。”一生只住过土砖房的他仿佛拥有着世界最幸福的玩具,这幸福度远远超过我们一家住在城里装修精致的公寓得到的,我应该诧异吗?
他一边唱了起来,还是用不太熟练的闽南语,我想这机器应该是他去福建打工带回的也最满意的一件满意的年货。
“三分天注定 七分靠打拼 爱拼才会赢~”
很多年后,我听到冬寻叔患癌的消息,脑子里一下子又响起这首歌,不禁觉得很苦涩,他的命运或许不比那首激励人心的歌,出生即与贫穷捆绑在一起的他,命运里注定的成为也许不仅仅只是三分。
或许是因为失去过自己的孩子,又或许是冬寻叔一直到走也没留下个孙子,姑奶奶一生都很喜欢小孩。她一直期盼冬寻叔能尽快带来一个小冬寻,可盼到头来,冬寻叔结婚已是中年,之后还不到两年,死神就带着癌症就登门而至。
我记得小时候,娃哈哈在农村还不算很便宜的饮料,尤其是对姑奶奶这样的特级贫困户来说。可是每次她见到我时,总是很开心地跑去商店然后热切地塞给我一板娃哈哈,她看着的眼神,又温暖似乎又期盼。家里人知道她的情况,总是叫她别给我买,即使这样,她还是会陆续给我买其他的零食饮料,我是唯一与她亲近的小孩。
结婚后的冬寻叔似乎短暂地收到了一点命运的眷顾,收到了政府的一级危房补助两万元,这虽然对盖楼房来说远远不够,但是自己补一点把土砖换成钢筋水泥的平房还是可以的。
他就是那时候患病的。
我爸说,最开始冬寻叔得得并不是胰腺癌,盖房子的时候还只是胰腺炎,是最需要调养休息的病症。可沉浸在盖新房喜悦里的他并没有觉得大碍,想着既然结婚了那就赶紧住新房,况且贫穷的躯体最是等不得调养休息。
身患胰腺炎的冬寻叔,整个消化系统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越到后面腹痛开始越严重,可是沉浸在盖房喜悦中的他,以至转换成了胰腺癌都浑然不知。新房快竣工的时候,冬寻叔想着请几个工人一起庆祝一下,那天,也许是酒馆的饭菜太丰盛了,也许是太久的苦日子让酒香变得更加浓郁,他吃了不少,也喝了不少,昏昏沉沉地走回家时,脚下的土路颠簸不平,差点绊倒他,他挺了挺身子又站稳起来。
我想他一定还唱着他喜欢的闽南歌谣,还想着回家和给姑奶奶说新房的好消息,又或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又快乐地站在那间快竣工的平房门前,傻乐了半晌,终于倒在了新房的门槛之外。
冬寻叔走了,他是笑着走的,他的葬礼到了宾客也并不多,犹如当年他的婚礼一样,冷冷清清,只有相片里的他是笑着的,一如从前。
不久后,老姑爷爷也走了,命运像把巨大的刷子,将姑奶奶的生命从此再度刷做一片空白,自那次大饥荒后,她终于再次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成为了孤单单的一个人。
爸爸一边说着姑奶奶的一生,一边往嘴里扒饭,我惊讶着这时代里命运般注定的苦难,在我每日奔忙的世界里,这种人生故事我从未听过。
而让我更难受的是,生命中每一天,这些社会看不见的受苦的人们,听不见的苦难的啜泣,都在一个个偏远的角落孤独离开,而仿佛代表主流声音的我们,其实对他们的世界一无所知。
那碗香软的干豇豆我忽然吃出了苦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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