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狗

农村的人家，没有不养狗。我家养过许多狗，印象最深刻的一条狗，叫黄子。

顾名思义，黄子全身黄毛，这是乍看。走近仔细瞧，黄子两只耳头，分别镶嵌一圈细细的黑毛，两侧基本对称，还有肚子中间贴着一撮白毛，就像黄花中间冒出的花蕊。

跟以往家养的狗不同，家里几乎所有人喜欢黄子。

全身毛发有密不透风的厚实，手摸上去，感到绸缎一般的光滑，还有新收棉花的柔软，所以，我闲来无事，经常把黄子揪到跟前，使劲揉搓它的黄毛，尤其冬天，我放学到家，手冻成紫萝卜，就把它招呼到跟前：黄子，快点过来，给我焐焐手。

黄子最叫人喜欢的地方，就是忠诚。

有个亲戚，男人去外地办事，晚上她一个人宿在偌大的鱼塘害怕，就把我家黄子借过去陪她看守鱼塘。

当天晚上，亲戚把肉骨头扔在黄子面前，它居然掉过头去，不吃，第二天早上依旧如此，还一个劲地挣脱系在脖子上的麻绳，叫个不停。

亲戚只好把黄子送还我家，看着它狼吞虎咽自家食物，气得上前踢打黄子，笑着对我母亲说：就跟我要毒死它一样，连骨头都不碰。

我父亲平时沉默寡言，也忍不住夸黄子“灵巧”，就是通人性。

父亲编竹篮或者搓麻绳的时候，黄子就蹲在父亲的脚边，默默地，吐吐舌头，摆摆尾巴。一人一狗，不离左右，半天不发出多少声音，风和太阳走过他们身旁，也是静悄悄的。

这个时候的母亲内心是安稳的，走进走出地忙碌，偶尔望他们一眼，一句话不说。

当黄昏来临，光线变得黯淡，父亲站了起来，把竹篮与麻绳拿到屋后的小鸭抄（小木船）上，准备去芦苇荡唤鸭子回栏。

黄子也站了起来，甩动尾巴跟着父亲一趟去河边一趟回屋内，父亲便会大嗓门地喊起来：走开，再跟路，一脚踢死你。

父亲就这脾气，平时跟我们说话，三句不到就吼，对待动物更是骂上前，就连对他最心爱的鸭子，一张嘴就是草泥马、泥马批，他跟鸭子的日常交谈就是骂。

已经被父亲骂，黄子如果还是不识相地跟前跟后，父亲便会恶狠狠地抬脚踢它，当然，这么做，形式大于内容，真要被踢上身，黄子不得飞出去。

母亲见了，沉下来脸来，跟着骂：黄子，厚脸皮，打骂不成人。

黄子脱不了狗仗人势的习性，即便大白天，有陌生人经过我家门口，它也仰起头，胡乱喊一通，直到哥哥嫂子呵斥它“再瞎喊，给你嘴缝起来”它才罢休。

我从城里回家，走到猪圈门口，就不敢向前，它蹿到我跟前，歪着头望了望我，再甩甩尾巴，居然一声不吭。

母亲说它眼睛又不瞎，认得家里人的，可这是我第一次见它哎，如何认得我？

毕竟是一条狗，我是不相信黄子这么通人性，可事实又摆在面前，如何解释？我给自己找个理由，因为母亲见我回来，站在门口跟我说话，还是说不通，陌生人跟母亲说话，它一样喊着跳上前。

最奇怪的，我第一次带着会走路的儿子回家，生怕它朝着我们狂吠不已 ，它还是摇头摆尾，不声不响。

我的儿子，打小就怕狗，但就不怕黄子，到家没多久，就跟黄子玩到了一起，玩到开心的时候乱揪黄子身上的毛，撕它的耳朵。

担心哪天黄子一使性子咬了儿子，这种事情一次没有发生过。

冬天我们睡在床上，黄子有时睡在床脚边，有时睡在床肚里。夏天我们睡在铺在泥地的席子上，黄子直接睡到我们身边。印象中，似乎我们每次回家，黄子都陪着我们睡觉。

那时农村的狗，都属于散养，没有打疫苗的说法，也从来不洗澡。

母亲担心黄子身上脏有虫子，不让它多接近我们，所以，经常骂着驱赶它，黄子，死不地地，出去，哪个叫你蹲嘎里的？你要是咬ZH（我儿子），就敲碎你脑壳。

家里所有人，都把黄子当做人一样对它说话，只要哪个一喊“黄子”，它就站起来，晃晃悠悠地朝外走，不紧不慢。

黄子不长记性，儿子胡乱抓它揪它，它会远远地躲开，没过一会，又可没过多久，它又悄不溜秋地蹲到我们跟前。

由此看来，黄子喜欢热闹，常常人来疯。

想到黄子，头脑里总翻滚出来很多生活的场景，一两天说不完。

一路长大的儿子，至今，仍然对黄子念念不忘，常常提及黄子，数次要我养条狗，多想再摸摸黄子，多想再揪揪黄子。

我不想养狗有两个原因，一是觉得城里养狗麻烦，吃住行与安全，我招架不住。第二个，我这个人个性脆弱，对用过的旧物都放不下，何况朝夕相处通人性的狗？自行车丢失与手机淘汰，我都黯然神伤好久，要是狗跑丢了，或者生老病死了，不得又要经历一番心痛？

黄子狗的结局叫人一言难尽。黄子狗不见了，我父母哥嫂以为它会像以往那样，跑迷路，隔天会自己摸回家，但这一次，三天四天过去，也不见它的影踪，我父母哥嫂到处寻找，最后听说被过路的挂桨船逮走了。

情愿是这样，而不是被什么人吃进肚子，那个时候吃狗肉寻常见。

此时，夜深人静，想到曾经活泼可爱的黄子狗，我依旧隐隐作痛。这辈子都忘不了黄子。

我不肯养狗的最大原因所在，年纪大了，何苦无辜承受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