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阅读计划,打开的,又是一本旧书。然而,书橱上的任何旧著,对于未曾读之人,一如新著,对于持有人,也只是韩少功所言仅具备了“商品的持有价值”。
近来,凡阅读教育大家之著,无论中外,都有这些印象:教育问题永恒,症状多有相通。涉及教育环境,若论其大,则在社会、时代和文化;若论其小,则专指“学校教育”,涉及四个维度和之间的关系:课程、教师、学生和环境。教育家们所探讨的,也主要都是围绕这些方面。关键的不同,都在教育价值层面,或侧重阐述某个或几个维度的理论。
陶行知(1891-1946),原名陶文濬,安徽歙县人
在这个人人都与教育相关、人人(主要指成年人)都在从事教育,进而人人都有教育话语权的时代里,探讨教育问题并试图说服别人,是一件困难的事。
回顾历史,大凡教育家,似乎都有这么几个共性:一是具有教育情怀,是理想主义者,追求完美,百折不挠;二是身体力行从事教育事业,或亲自教学,或亲自办学;三是在世时多艰辛或受挫,声誉和价值为后世追认;四是所持思想观念往往超越所处时代;五是往往“述而不作”或著作甚少,言传身教并举。
还有另外一种教育家,他们在学术或科学层面进行研究,给予教育以宏观或深层次地引领,实际上可以界定为教育理论家、教育评论家或教育学者,而非真正意义的教育家。
《中国教育改造》(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据亚东图书馆1928年版排印)的作者陶行知,应该算是20世纪中国当之无愧的教育家,逝后被誉“万世师表”。
据本书附录储朝晖所撰写《陶行知先生学术年表》,陶行知(1891—1946年),出生于安徽省歙县西乡黄潭源村,祖籍浙江绍兴。虽家贫,但因幼年被发现天资聪慧,为邻村秀才免费开蒙,七岁赴休宁万安一经馆伴读;1905年(14岁)入歙县基督教所办崇一学堂,接受西学;1908年考入杭州广济医学堂,因不满学校对非基督徒学生歧视,三天后退学;1909年考入南京卫斯理教会汇文书院(金陵大学前身之一,创办于1888年)预科,次年直升金陵大学文科。大学就读期间,曾参加辛亥革命,奔走各地联络,撰文宣传新思想。1914年,金陵大学毕业后,在校长推荐和亲友帮助下,进入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攻读哲学(两校有合作办学关系);1915年获该校硕士学位,经自荐和导师推荐,转入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校专攻教育行政,师承著名学者杜威等(同时代师承杜威的中国学者有胡适、张伯苓和蒋梦麟等)。1917年获博士学位后回国,先后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东南大学(因1922年南京高师并入),1923年创立南京安徽公学,1927年创办晓庄师范。
与陈鹤琴和南京高师教育科首届毕业生合影
1928年,自编第一部教育论文集《中国教育改造》并自序,出版发行。
可见,陶行知14岁之前,在家乡接受的是传统中国文化教育;14岁至23岁先后接受的是基督教会在中国开办的学堂、预科和大学教育,而金陵大学则是当时西方在中国开办的水平最高的教会学校(大学);23岁至26岁在美国先后接受两所大学的教育,获得博士资格后回国。
陶行知回国于1917年,正是北洋军阀当政,虽号称民国,实处于武人争雄时代。新文化运动方兴,孙中山为救国新路流亡,中国卷入世界大战。自此至本书1928年出版的十余年,中国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和社会各领域,处于乱世之中,大事件多,新思潮多,政治派别多,割据势力多,外国势力干涉多。“教育立国”的思想,在陶行知等一批“学贯中西”的优秀知识分子的心中,也正是报国的执念。
陶行知经常考察学校,出席演讲,他说你的棍棒之下有瓦特、牛顿和爱迪生
歙县,自古是徽州的中心,徽学的发源地,素有“东南邹鲁,徽商故里”之称。陶行知从小深受家乡文脉影响,一心向学;后又进入教会学校,中西兼修;再赴美国高等学府重镇之哥伦比亚大学深造,受到一代大师指点,学富五车。论成长的环境,陶行知有报国之心;论学术的经历,陶行知有报国之识;论所处之时代,陶行知有报国之机遇。在专制王朝为主流的中国古代,教育家办学的最好时代,正是政治力量多中心的时代。
陶行知论教育,开宗明义讲创新。他从《说文》谈起,“新,取木也。”“木有取去复萌之力,故新有层出不穷不已之义”在谈到新旧教育的区别时,陶行知论道,“新教育与旧教育之分,其在兹乎?夫教育之真理无穷,能发明则常新,不能发明之则常旧。有发明之力者虽旧必新;无发明之力者虽新必旧。”
此处“发明”,当作创造、创新和发现讲。那么,在哪些方面可以发明(教育创新)呢?陶行知说,“盖必先一其教师,一其教材,一其设备,一其时间,一其地方,而所教之学生又须年龄等,男女等,家境等,程度等,然后施之以各异之教法,乃可知结果之攸归;屡试而验,然后二法之优劣,乃可得而发明焉。”
我的理解,陶行知提出围绕教育教学的固定要素(教师、教材、设备、时间、地点),区别学生年龄、性别、家庭背景和受教育程度,做促进学生不同程度发展的教育改革。
陶行知指出了教育的永恒秘诀
他特别提到“旧教育”之五旧,应当抛弃:一是依赖天工(做学生自由成长的消极旁观者),二是沿袭旧法(机械照搬前人的经验),三是率任己意(教师一意从自我和主观出发),四是仪型他国(机械地照搬外国的经验),五是偶尔尝试(一味求新,运动式、概念式改革,不考虑长效)。
陶行知特别强调“教学合一”。他在学术教育领域,发现了这样的现象,“现在的人叫在学校里做先生的为教员,叫他所做的事体为教书,叫他所用的法子为教授法,好像先生是专门教学生些书本智识的人。”进而批判道,“先生只管教,学生只管受教,好像是学的事体,都被教的事体打消掉了。论起名字来,居然学校;讲起实在来,却又像教校。这都是因为重教太过,所以不知不觉的就将他和学分离了。然而教学两者,实在是不能分离的,实在是应当合一的。”
这样的道理,虽然浅显,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教者”所忽视,我觉得这就是经验和惯性的作用,也是人的惰性和弱点所致。人是主观的,从自己出发最本能,依自己主见最能够实现自我的“价值和解”,都不肯自觉地站在对方立场,更何况在中小学教育领域,教师面对的是信息和人格不对称的未成年。所以,需要一遍遍地提醒,促使教育者从主观的自发走向“致学”的自觉。
陶行知把教师分为三类,“第一种只会教书,只会拿一本书要儿童来读它,记它,把那活泼的小孩子做个书架子、字纸篓。先生好像是书架子、字纸篓之制造家;学校好像是书架子、字纸篓的制造厂。第二种的先生不是教书,乃是教学生;他所注意的中心点,从书上移在学生身上来了。不像从前拿学生来配书本,现在他拿书本来配学生了。他不但是要拿书本来配学生,凡是学生需要的,他都拿来给他们。这种办法,固然比第一种好得多,然而学生还是在被动的地位,因为先生不能一生一世跟着学生。热心的先生,固想将他所有的传给学生,然而世界上新理无穷,先生安能尽把天地间的奥妙为学生一齐发明?既然不能与学生一起发明,那他所能给学生的,也是有限的,其余还是要学生自己去找出来的。况且事事要先生传授,既有先生,何必又要学生呢?”
从这一段话的阅读中,我们已经感受到陶行知对教师境界的两重定义了。我觉得,第一种大概可以称为“经师”,第二种大体算是“导师”。在今天日常的学校里所见,能够达到第二重境界的教师,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陶行知的教育格言
陶行知心目中的第三重境界的教师,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接着写道,“好的先生不是教书,不是教学生,乃是教学生学。教学生学有什么意思呢?就是把教和学联络起来:一方面要先生负指导的责任,一方面要学生负学习的责任。”不是教给学生现成的知识和答案,而是传递学的兴趣、学的意义(理想)、学的方法。他说,这就是孟子倡导的“自得”,也是自己提倡“教学合一”的依据。
“教的法子必须根据于学的法子。从前的先生,只管照自己的意思去教学生;凡是学生的才能兴味,一概不顾,专门勉强拿学生来凑他的教法、配他的教材。一来先生收效很少,二来学生苦恼太多,这都是教学不合一的流弊。”他认为,“怎样学就怎样教;学得多教得多,学得少教得少;学得快教得快;学得慢教得慢。”这是在把促进和改进学当作教育的最根本目的,给教师确立本源定义。
他特别强调教师的学习,“做先生的,应该一面教一面学,并不是贩卖些智识来,就可以终身卖不尽的。现在教育界的通病,就是各人拿从前所学的抄袭过来,传给学生。”告诫我们,“先生既没有进步,学生也就能有进步了。”他进而举例推崇德国人“教学相长”的经验,“德国大学的教员,就是科学家,科学家就是教员。”重申孔子所体会的“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教师成长观,也即教师首先是“学而不厌”的学习者,才能够成为“诲人不倦”的优秀教师。
《中国教育改造》封面(精装版)
[注] 源自上篇 中国教育改造:自序/试验主义与新教育/生利主义与职业教育/教学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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