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玄冠的年轻官员缓缓走进翡翠居时,莺莺燕燕顿时热闹起来,窃窃私语的也有,香扇遮面灼灼注视的也有,直接走到身边含情凝睇的也有。这一双双风尘眼见过世上无数男子,但是这样气度端凝、英气勃发的男子还是第一次看见,心里都暗暗赞了一个好字。
“那个……,”海棠走上前,奉上一杯清茶:“展大人,我们这翡翠居做的是天南地北的生意,可也是一等一的良民,该交的赋税一点儿都没少交。这开封府的人怎么会找我们?”
展昭温和微笑:“循例检查治安。”
皮色白腻的含笑盈盈走上前,轻罗小扇摇啊摇,嘟着小嘴娇声道:“展大人,我们这些弱女子哪个会做坏事?倒是请展大人查一查,我们都是一肚子的苦水,都是一帮子苦命人。大人,您可为我们做主?”
她无意的挨蹭在展昭身边,赵虎早就满脸通红,展昭却依旧淡淡微笑,仿似无意拉开距离,再不让她挨上一点。
翡翠徐徐从内室出来,微蹙眉,摇着扇子道:“都散了!围着大人,像什么样子!”
她道了个万福,展昭亦和蔼颔首。
是各大小店面循例的治安检查,翡翠居是特殊生意,屋宇构造等不能细查,只能略略看其大概。
“展大人,我们这里,虽说拿银子的都能进来,但是我金翡翠绝对是守法良民。进来的都是拿银子买开心的,绝没有穷凶极恶杀人越货之辈。”
“按律纳税,遵守律法,金掌柜自可生意兴隆。”
金翡翠笑容如花:“哟,展大人说话是绵里针呢。放心,金翡翠既然能在汴梁开这么大的店,做这么一个生意,轻重怎会不知?”
“金掌柜是汴梁人?”
“外乡来的,苦命人,从小被卖,哪里人都不知道。”
正说话间,刘旺冲了进来,疯狂地喊着:“为什么芙蓉不再见我?”
展昭在旁,金翡翠也毫不慌张,笑着道:“刘公子,情缘一字合则来,尽则去,何必留恋?又何必问?”
“不,她说过的和我一生一世……!”
“是嘛?”金翡翠命人把芙蓉叫来。
芙蓉一见刘旺,浑似不认识一般,剔着指甲,道:“金姐姐,这是谁啊?”
“芙蓉,我是刘旺啊!你不认识我了吗?前天,你还……。”
芙蓉装作茫然:“我的客人太多了,我不认识你。”
客人太多了?曾经床头私语,情深沉溺,但沉溺的是他……。刘旺猛上前,跪倒在芙蓉脚边:“芙蓉,我有银子,我可以卖……。”
芙蓉嫌恶的甩手,从牙齿缝里蹦出:“穷酸!”随后,命人把他的东西扔出来。
刘旺拿着一簇头发,面色呆滞,这是他为表忠心,剪的一缕头发,意思和芙蓉情同结发。芙蓉牙尖嘴利道:“别看了,我这儿男人的头发多的是!”
果然,满满的几匣子。
曾经以为自己真的是她的唯一,却原来只是一朵浮花浪蕊。刘旺好似醒了,破天荒的,脑子里第一次闪过家里的娘子和孩子。
每一次,无论他怎么气她,打她,骂她。她都擦干泪,会把热菜热汤端上来。
这才是结发夫妻吧。
原来他觉得的平淡、乏味、刻板,才是真爱的常态。
翡翠叹口气:“刘公子,我们这儿的姑娘要是一个个都是真心,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翡翠居,买的就是开心。,既然不开心了,刘公子请回吧。”
刘旺一步步迟缓的往回走,翡翠命人拿来一封银子,亲自交到他手上:“刘公子,菜蔬虽淡,却是平常味。好好过日子,别上这儿来了。翡翠居是销金窟,你来不起。”
刘旺走后,她对展昭道:“让展大人看笑话了。”
“这样的人,展某见多了,立身不坚,难怪咎由自取。倒是金掌柜有情有义。”
“有情义的是芙蓉。银子是她的,她对刘旺还有情。但是不做这场戏,刘旺怎能死心?”
“风尘中的奇女子,一向胜于世上许多贪懦的小人。”
翡翠粲然一笑:“听说展大人是南侠,果然不以寻常见识视人。翡翠居以后,要仰仗展大人多照顾,展大人别误会,翡翠说的,可不是那种照顾。”
“展某还是那句话,遵守律法,循规蹈矩,开封府定会一视同仁。”
二
月明之夜,偏偏被一片乌云遮蔽,不多时,天黑如墨。
林舒乘着一叶小舟,在芦苇深深中蜿蜒而行,进入隐秘的入口,便是金翡翠的香巢。
能进入金翡翠香巢的,不一定是世俗所判定的达官贵人,但他们一定是金翡翠眼中的重要人物。
比如林舒,他只是枢密院的一名中级文官。
他从来没有奢望得到金翡翠这样顶级美人的青睐。
他的人生是这样的,勤奋读书,参加科举考试,然后得到一份官职。俸禄不薄,足以养家糊口,妻子也很贤惠。
别人眼中的美满人生,他却有着诸多不满。
比如同僚的升职,比如上司的责骂,比如诸多琐琐碎碎的不如意。
其实都是官场的常态,也是人生的常态。人生中本来就充满大大小小的趔趄,就看你怎么看。
放大了看,那都是了不得的事,就好像是刀山火海,每一步都针对你。
放小了看,都不是事,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八九,尽自己本分便好。如果唯心论一点,不妨把这当作命运,享多少福其实都是前生注定,如果想获取更多,不妨勤耘福田。
林舒选择了放大看。
放大看,每一件事都是针,直刺他心房。
他觉得自己才高八斗,周围都是冷眼看他之人。他自认通天之才,却不得不终日与公文厮混。青春岁月,壮志雄心,都磨于这纸笺墨字中,他不甘。
他认定上司压制他,打击他。
没有人知道他的失落,他的愤怒。在枢密院中,他只是一个小官僚,沉默寡言,终日劳劳碌碌于文书档案中,背脊已稍见伛偻。
在他们看来,他太平常,太平常。
当然,有点小清高,有点负气使才,那都是文人的通病,算不了啥。
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自认没有多少人生乐趣的人有一天进了翡翠居。
起初,他是拘束的,甚至是带一点惭愧的。他毕竟是个读书人,踏进这个地方总有点羞惭。
但是很快,他被温香软玉,莺歌燕舞融化了。
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他一定要被她们看得起。
他是个男人,需要崇拜。
权力和崇拜对于男人是药丸,会让人兴奋、癫狂。
淡泊、清高、沉默、寡欲,那只是蛰伏,只是没有遇到让欲望点燃的药丸。
在翡翠居中,林舒像是换了一个人。他高谈阔论,卖弄学识,在醉醺醺中,他表明了身份,他是枢密院的一名官员。只是,他阐明自己是高级官员。
枢密院,多么神秘的地方,在外人的眼中,那里集中了朝廷最聪明的大脑,最厉害的精英。
“林官人说笑话来着。”海棠手提酒壶,浅浅的斟了半盏:“枢密院的大人,怎么会到翡翠居呢?”
此话一说,姑娘们也纷纷疑惑。
“对啊,枢密院,那是多了不起的地方。”
“那里面的人都是皇上特别看重的,听说,一个个都是十分厉害的人物。”
“哎呦,那里面可都是才俊呢。”
他看到,有的姑娘露出了鄙薄之色。
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上司压制他,同僚漠视他,现在,连这儿的姑娘都看不起他,认定他狂妄、吹牛。
他的血顿时往脑袋上冲,蓦的把腰间玉牌拍了出来!
朱红阴文,枢密院三个字,清晰入理。
当然,他收获了惊呼、热烈、谄媚。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只是,不是在庙堂,而是在翡翠居。
虽然带了点黑色的讽刺,终是聊胜于无。
虽然,清醒后有点后怕,朝廷是有明文规定,官员不得涉足青楼,否则头上乌纱帽不保。但他很快安慰自己,谁会知道?谁又会在乎他?
他实在太迷恋翡翠居给与他的,不但是美色,还有骄傲。
他更没想到的是,翡翠居的老板娘会着意青睐他,他有一天,竟会踏入她的香闺。
春云春夜,他沉溺于无边春色。
美人多情,还仗义,不要他一文钱,还相赠于金。
“翡翠虽入风尘,但亦仰慕红拂、李娃,总是羡慕她们慧眼识英雄。天可怜见,送来官人这样的英才,还望官人成全了翡翠的心意。”
林舒也曾悬梁刺股,也曾映雪读书,他读过很多卷很多卷,自以为胸中有丘壑,但是他从没读懂过女人的眼睛。
在那真诚炽热后,是欲望,是钩子。
情色的钩子后面已经布置了一把更大的钩子,它泛着黑色的诡谲的光芒,悬在深不见底的水中,等待着一条又一条大鱼。
林舒不知道,他已经成了鱼。
世上有些传说,流传百年,已经是神话。当事人绝对不会给你讲述水面以下的故事,而水面以上的,都是经过粉饰的。作为粉饰的工具,感情是最好的。人若在世,很少不会为情所动。所以,总以为自己也会成为故事中的主角,翡翠的美人于风尘中识英雄是最对他们胃口的,可谓是一击便中。
当有一天太多的幸运砸于你的时候,得问一下自己,可经得起?
可曾是艰难困苦方才玉成?可曾是行善积德终于收获?可曾是奋发图强一朝冲天?如果不是,你何必大喜过望?相反,你要战战兢兢,幸运一股脑儿来,你若没有德望,必是祸殃。
可惜的是,太多人不知自省,比如林舒,他被美人和银子冲昏了脑袋,觉得命运欠他太多,终该补偿。
直到有一日翡翠露出她的面目。
静夜的月色照着闺房,远处的芦苇飒飒作响。
翡翠一下一下梳着她的长发,她披着白色丝绸的袍子,在月光下,美得像个妖。
林舒为她举着铜镜,这一刻,金屋花暖,春宵千金。
“大人,该把朝廷对西夏的作战图拿给我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妩媚娇柔,在林舒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翡翠……,你说什么?”
“大人,我们好了这些时光,大人又收了这许多银子,怎么不为翡翠办事呢?”
她转过头,两眼灼灼看着他,林舒冷汗涔涔,背脊上一阵一阵发凉:“你,你到底是谁?”
“大人不要管我是谁,我要的是朝廷对西夏的作战图。”
“不!不!这是杀头的事!”
翡翠冷笑:“大人难道还以为,能离开我们这艘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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