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魔咒

那个七楼上，被黑夜困住的房间里，明黄的灯光下。十六岁的我，战栗着杵在房间的角落，低着头，弓着背，眼中是父母的怒火，心中充斥着一切正试图摧毁自己的念头。

我的对面是暴怒的父亲，他面色凶狠，不停地控诉着我的丑恶与失败，有一刻，他甚至哭了出来，他的愤怒仿佛要将我烧成灰烬才能平息。

在那一刻，我知道，因为我的顽劣与不负责任，我的父亲对我失望透顶，愤怒至极。

突然，越控诉越愤怒的父亲拿起他手边那本比砖头还厚的大部头英语字典，用力向我掷来……

那块字典打到了哪里，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我记得，那时候我并不觉得痛。

大概是因为那时候，心里的痛已经让身体麻木了。在一些夜里，我会用笔尖戳自己的手臂，想用小刀却怕痛。好多次爬到了顶楼，坐在死神身边哭泣，最终还是放心不下我牵挂的——说来好笑，那会儿我只是牵挂着自己藏的漫画书。那时候的我，只有画画的时候会感到平静和快乐。生活是如此的身不由己，以至于我思考的常常是关于生死的问题。

那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上天安排我降生，又给我无尽的痛苦。那时候，我渴望忘记一切，希望自己某一夜可以长眠不醒，或者尽快地离开所在的世界。后来我读到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我读了很多遍，在心里背起来。“死是一个必然会来临的节日”，史铁生是我的知音，是我生命中第一位给我慈悲的老师。他的文字总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浮现出来，拉我一把，用眼泪告诉我，再坚持一下。明天，或许明天会好一点。

就这样我终于长大了，离开了，很多的东西也暂时地忘记了。

可是，在我面对孩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成了比当年的父母更可怕的恶魔，以更极端的愤怒在焚烧我孩子的心灵。

那一刻我的心再次觉醒，并从此走上了自我疗愈之路。

几年过去了，感恩课堂和师长，感恩家庭和所有人，我真的有种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感觉。那些在我内心深处被压制的情绪，被草草掩盖却不断腐烂的伤，一点点被释放，一点点在愈合。我看到真实的自己，是那样一个温柔又敏感的女孩，她渴望爱，渴望智慧，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与热爱，内心深处潜藏着巨大的生命力。当这些心灵的苦难降临她生命的时候，她没有被摧毁，反而战胜了自己，战胜了一切，变得越来越勇敢，越来越坚韧，越来越自信了。

在这几年的心路历程中，我不断地发现了一个让自己都钦佩的自己。——我从来没有认输。无论是曾经面对父母的强压，还是面对高考；无论是面对外界的打击，还是面对内心的负面心理，我一直在觉察自己，努力学习，战胜一切让自己不快乐的东西。我看到，在我有记忆的这近三十年里，我从未放弃过改变自己，也从未把自己生活的责任推卸给他人。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努力，活下去并且活出价值活出自己。我没有停止去疗愈自己，去化解自己内心对父母的种种负面情绪，去安抚过去留下的心里印痕。也确实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同时，我也发现，自我疗愈的功课还并没有完成。

有些还没有被疗愈的印痕，还是会在面对他们的某些时刻觉醒，复发。让我回到十六七岁那些黑暗的夜里。

来自那个夜晚，父亲的那句话让我在脆弱的时刻更加脆弱，每次那句话出现在脑海中，我总会充满恶意地贬低自己。用这种方式，释放对父母的愤怒，表达自己受压抑的委屈。

那句话就像一个魔咒，不断地散发出阴暗邪恶的气息，它埋藏在我无法正视的记忆里，产生悲伤，愤怒，仇恨，恐惧，愧疚，自卑，自残，自怜和各种自我否定。它用因之爆发的负面情绪不断地挑战我的理智，让我一次次失控，臣服于过去的伤害。

可我不能认输，我知道，或许这就是我必须要面对的最大的难题。那些生活中不经意，不自觉产生的悲观情绪，那些自己都不知从哪里来的自轻自贱，自怜自艾，或许就是来自于这里。正因为我越来越干净，越来越光明，这潜藏最深的伤害，里面住着的那个没有长大的我，已经渐渐无法控制我了。她开始恐惧，害怕被遗忘和忽视，她不甘心就那么消失，她不肯离去，不肯放过。她心中充满仇恨和怨怼，她渴望被看到，被爱，被解放……她是过去的，感受不到被爱的小小的我。

我知道，一旦察觉，就必须面对。让我重新回到那个晚上：

就在那个灯光如昼的黑夜的房间里，那个出离愤怒的父亲正在对他的女儿吼叫：“你是个女孩！女孩子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只能靠出卖自己的身体过日子！……”

长大后的我，现在就站在那个房间里。

我看到他的女儿眼中都是泪水。眼泪是滚烫的，但是眼神里都是冷漠，绝望，还有一丝嘲笑和不可思议。她在想，居然有父亲会对女儿说这样的话。

她在心里冷笑。绝望而憎恨。

——女孩的内心住着一个恶魔，她恶狠狠地说：好吧，我听到了。这会是一个魔咒，让她用实现你的预言来报复你，让你原本前途无量的女儿用自己失败的一生来惩罚你此刻的无知与无礼！

——恶魔旁边还有一位天使，她悲悯地哭泣着说：可怜的父亲啊，快快收回你的话！你的匮乏与恐惧已经蒙蔽了心智，但你的爱依然炽热！这个孩子是特别的，我会用光明的现实保护她！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黑暗的魔咒正从那父亲的口中钻出来，那是一股黑烟，夹杂着愤怒的闪电和来自过去的污染。

就在那关键的一刻，我抬手停止了时间。

在那个宽敞明亮房间里，我面带微笑，仿佛得到了上天的垂爱与太阳的力量。我穿着自己最喜欢的衣裙，衣袂飘飘降临其间，无比轻盈无比镇定。

我穿越充斥在那个空间的所有愤怒悲伤的空气，当我看着那团空气微笑，它们便渐渐变清澈了。我走近他们，挥挥手，轻轻拂去从父亲口中喷出的语言文字，它们都是暗黑色，夹杂着血腥味。在我的力量下，它们渐渐褪去了黯淡，变成一颗颗明珠，刻着闪光的“爱”字。那是来自那个父亲内心对爱的渴望，是被语言蒙蔽的爱的珍珠。它们轻轻地穿透墙壁，飞上了群星闪烁的夜空。

我走进那个因为愤怒而膨胀的父亲的形象，一步步走近他的内心。我看到一个小男孩，穿着白色短袖的上衣，他蹲在那里哀哀哭泣，很大声，却很嘶哑无力。他身边散落着被毁坏的玩具，还有似乎被践踏过而几乎粉碎的黯淡的珍珠。那男孩的不远处是他的母亲，脸上有悲悯而无奈的神情，她弯腰在那里捡拾，捡一些又丢了一些。她怜悯地捧着几颗珠子，站在孩子身旁。男孩一边哭泣，眼泪掉到地上，便化为一颗珍珠。一颗一颗，落了一地，不时有几颗突然碎裂，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就那样哭着，母亲捧着手，怜悯地站在一旁。

看到这里，我抬起双手，由两边朝内，拉动两扇无形的门。过去之门十分沉重，但我毫不犹豫地发动力量将它们合拢：“过去的，让他们永远呆在过去吧！从此以后，这孩子将得到自由！”——嘭的一声巨响，随着大门的合拢，我看到门那边的一切迅速地离开我远去，逐渐缩小成遥远的一个点，消失不见了。拜拜，我轻轻地挥手，向远去的小男孩道别，并真诚地祝福他。

关上了父亲的过去之门，我退出他的形象，并解开了属于父亲的时间锁。

那一瞬间，那父亲从情绪的牢笼中突然被释放了，他流露出迷茫无措的表情。是的，他看到了他面前那个可怜的女孩，他的女儿。

他终于想起，自己是如此地爱着这个孩子。自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和没能圆满的童年都寄托在她身上。他努力地工作，只是希望能给这个孩子最好的衣食住行，希望她免受自己曾经遭受的种种恐惧和苦难。他甚至没有余裕多和他深爱的孩子相处一会儿，因为他总被对未来的不安驱赶，他无法自拔。他很无助，也很无奈，他看着自己深爱的孩子，随着长大不断地离自己远去，心中充满了不舍和不安。他想挽留，想说点什么，却总是说不出口……

他突然想起刚才自己脱口而出那句话，然后他崩溃了。在女儿静止的时间里，他跪坐在地放声痛哭。他知道自己也成了那个最讨厌的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敢上前一步。他害怕面对女儿的突然醒来，更不知道如何道歉才能弥补伤害。他是如此的悲伤，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哭泣。于是，我蹲下身，轻抚他颤抖的后背，那是我记忆深处曾经倚靠的后背。但他并不能感知我的存在，因为我们在不同的时空。

那一刻，我原谅了这个父亲。我隔着遥远的时空对他说：没关系，你的女儿不知道的话，我会替你转达。你的爱，她会收到的。如果她不能理解，就请允许她不理解，她也有悲伤的权利。而我，选择宽恕你。那不是一个魔咒，那应该是这样一句话：“孩子，我爱你，你应该拥有自由的人生。”

“过去的爸爸，还有过去的我，谢谢你们，我走了，后会无期。”

——说完，我站起来，有风扬起我的裙角，是夏夜里竹床上，蒲扇扬起的温柔的晚风；是秋日里校园间散步时，拂过脸颊清爽的凉风；是春天的大堤上，爸爸拉着风筝带我跑过的江风；是冬天的高尔基雪人面前，夹杂着雪花的冰风。

此刻，父亲的魔咒解除了。

我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