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异记:移情
一口散着淡淡松香味的棺材,放在两张木凳上,棺盖半开。
一个年近中旬的男人,颧骨双耸,髯须斑白,面色凄怆地站在棺首旁,任凭片片吹黄的槐树叶,卷进阴冷的大堂,飘落在身上。
敞开的棺盖里,一位桃李年华的佳人,安然地躺在里面。瓷白的面颊,依然吹弹可破。弯弯的睫毛下,藏着灵动的眼睛。
一滴眼泪,顺着男人褶皱的颧骨,落在佳人的绛唇上。一颗粟米大的相思痣,点在丰盈的上唇,泪水浸润,愈加妩媚动人。
男人长声哀叹,拎起一壶酒,倒入一只银酒杯。指节因悲痛而攥得苍白。离别的酒洒在棺首下,泪水潸潸如雨,打湿了手指,姆指滑动,杯身留下一抹锉痕。
眷恋地看了一眼娇颜,将酒杯放在佳人手侧,不舍地合上了棺盖。秋风吹着口哨,窜入阴冷的大堂,似在催促男人离开。
呆站了一会儿,跺脚离开。走出义庄空敞的门口,登上一辆久候的马车。偕同正妻,急赴汉中,探望忽染重病的母亲。路途千里之遥,棺柩行走不便,男人只得将途中染痘突亡的小妾,寄存在新繁县义庄。待回来后,再行安葬事宜。
月落乌啼,野火满天。空敞的门口,涌入浓重的雾气。城外的义庄,犹如一座风暴中的孤岛,漂浮在孤魂野鬼的浪潮中。嘤嘤地啜泣声,挣扎在浓雾中,想要逃离恐怖的牢笼。
新繁县令之妻,亡于突来痘疫。举丧期间,找来一些女工赶做丧服。
县令送走奔丧的亲友后,不经意间折入后堂,顺势察看丧服缝制。
白面净须的县令,背手扫视,眼前忽然鲜亮。一群葛衣荊裙的粗妇中间,居然坐着一位婉丽殊绝的年轻佳人。宛若路边一丛寻常的鸭跖草中,出落一株清雅的蝴蝶兰。
县令凑前,并指前伸,轻佻地抬起圆润的下颌。一汪灵动的秋水,波动平静的心弦。绛唇一点相思痣,犹如火种,燎起熊熊烈火。
县令摒退众粗妇,挽起玉手,轻声探问。汝佳人,从何而来?
“家人远赴千里,久候不归。妾孤苦一人,难以生计。恰逢大人取工,妾特来效力。”
佳人何须做此粗活,随我入室相守,共谱琴瑟之和。
佳人脖颈绯红,低头不语。县令扶起佳人,揽入后堂,藏于锦帐。丧事过后,整日与佳人厮磨在一起。
一日,佳人唇痣忽痛,清泪哽咽而流。县令拥美入怀,不解地询问。
“本君将至,恐与大人分别。”
本县之内,谁能与我攀贵。且心安在此,待汝君到来,令他提休书一封,自此与佳人长相厮守。佳人鹅蛋脸灰暗,摇头苦笑。
此后几日,佳人连番数次苦求离去,县令拗不过,只好忍痛送其离开。
秋风凋尽了树叶。站在门口光秃秃的槐树下,佳人掏出一只银酒杯,送给县令。“银杯盛满相思情,望大人勿忘我。”
县令含泪收入怀里,袖中抽出一方锦帕回赠佳人。
阴云笼罩,乌鹊悲鸣。佳人凄婉地捏紧手帕,痴望县令片刻,转身飘入夜色中。
回味与佳人厮磨的日子,县令蚀骨难忘,经常摩挲银杯怀念。即使公堂上,也将酒杯放在案角,不时投去思念的目光。
笃笃鼓响,沓沓的脚步声逼近案前。县令惊醒,急忙抽回目光,将酒杯放在案角。
抬头察看来人,原来是返家探母的彭州县尉,面色憔悴地登堂拜访。
“年兄何时归来,家中可安好?”
“承大人挂念,家母已康复,今来向大人辞别,料理……”
县尉忽然瞥见案角的酒杯,一下子怔住。深吸一口气,凝神细观,银色杯身上的一抹锉痕,如一柄锋利的钩镰,狠狠地攮入心田。
“此物从何而来?”县尉斑白的髯须抖动,手指着案上银杯,颤音问道。
“前些日子,偶遇一位俏丽的佳人。年兄,你可知佳人的种种好处,待吾细细说与你听:
一双灵动的眸子,润透心腑。红唇上一点相思痣,恰似一颗红豆,撩动风情万种。吾与佳人剪烛西窗,缱绻红帐。每日双影合一,吟诗赋词,水乳交融,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奈何佳人因故离开,分别之际,佳人送吾酒杯一只,愿吾常思红豆情。吾送佳人锦帕一方,愿佳人常念回文锦。
幸甚至哉!期待巴山夜雨,再涨满秋池的时候,有缘与佳人重逢。”
县令摩挲银杯,眯缝眼睛,舔着嘴唇,如醉陈年老酒,陷入旧日时光中。恍然不知,县尉铁青着脸,早已怒冲冲地离开。
肃冷的秋风,挟着怨气,戏谑地卷入堂内,扇红了高耸的颧骨。咣当巨响,沉重的棺盖,摔裂在地上。
县尉喘着粗气,粗暴地掀掉未钉的棺盖。弯腰棺前,瞪圆混浊的眼睛,仔细地搜寻裸开的内棺。
佳人依然安详地躺在棺里,与初分别时没有两样。目光上移,呼吸急促,柔荑边空荡荡,那只寄情的银杯,杳然无踪。
曾经面若桃花的娇颜,蒙覆一方精美的蜀绣锦帕。帕上缕缕缠绕的金丝绣线,犹如一条条冷酷的弓弦,无情地绞杀县尉悲愤的身心。
呵呵呵、哈哈哈……县尉须发皆张,怒极反笑。凄厉的笑声,回荡在阴冷的祠堂内,惊得秋风止息,唬得乌鹊南飞。
呆立半晌,县尉招来一些工人。在义庄外架起柴堆,淋洒桐油,将棺木扔在柴堆上。
县尉点燃火把,眼睛死死地盯着棺木,片刻,嘴唇咬紫,绝决地将火把扔向柴堆。
轰然而起的熊熊篝火,将孤零零的棺柩吞噬。浓烟滚滚,热浪迫人,县尉转身离开火堆。
刚走出几步远,心中悸动,蓦回首,彤彤烈火中似传来幽怨的叹息声。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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