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军第一次觉得伊犁的风扎人的时候,手里攥着皱成一团的诊断书。那纸页边缘被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磨出了毛边,像他这些年在异乡打拼时磨破的衣角。哈萨克族医生的汉语带着草原口音,每个字都裹着戈壁滩上特有的干燥,“胃癌晚期,最多半年”——这话落进耳朵里时,他总觉得像后堂砧板上菜刀的起落声,一下下硌得喉咙发紧,连咽口唾沫都带着疼。医生的白大褂上还沾着点消毒水的味道,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一块旧手表,秒针滴答转着,像是在给他的人生倒计时。
他蹲在医院门口的白杨树底下,膝盖抵着冰冷的水泥地,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爬。白杨树的树皮粗糙得像老家父亲的手掌,深深浅浅的纹路里嵌着些沙尘,几片刚抽芽的新叶在风里晃,沙沙声听得人心里发空。他望着远处飘着云的蓝天,那蓝比甘肃老家的天更透亮,云也更白,像母亲蒸馒头时撒的面粉,可他这会儿却没心思赏景。
突然就想起几年前从甘肃老家坐火车来伊犁的那天,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穿过戈壁滩,窗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土黄色,偶尔能看见几丛枯瘦的芨芨草,在风里弯着腰。他趴在车窗上,鼻子几乎贴住玻璃,盯着远处终年不化的雪山看,心里翻来覆去地盘算:到了伊犁就找个餐馆打工,先从打杂做起,等攒够了钱就去学炒菜,学好了手艺就能挣更多的钱,到时候回家里盖新房,让爸妈不用再住每逢下雨就漏雨的土坯房——那时他怀里揣着母亲连夜烙的饼,油纸裹了三层,饼里夹着他最爱的花椒叶,香味从油纸缝里钻出来,混着火车里的煤烟味,成了他对“未来”最具体的念想。
可现在想来,那香味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淡得像被伊犁的风吹散了似的。回到员工宿舍时,夕阳正把伊犁河染成金红色。河水泛着粼粼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金子,顺着河道往远处流,尽头连着淡紫色的晚霞。宿舍是老式的平房,墙皮掉了几块,门口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风一吹就晃悠。同屋的胡塞正蹲在门口,背靠着门框,手里拿着一块半干的抹布,擦拭着他那双永远都雪白的鞋子。胡塞比马建军小两岁,平时最爱干净,那双白球鞋不管穿多久,永远擦得能照见人影。
看见马建军回来,胡塞抬起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把手里的抹布往旁边一放,从脚边的塑料袋里掏出一瓶冰镇的伊犁老酸奶,递过来时瓶身还挂着水珠,凉丝丝的:“建军,咋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老板又拖欠工资了?”马建军摇摇头,没敢看胡塞的眼睛,把诊断书往裤兜里塞。他的指尖把纸边捏得发白,纸角硌着大腿,像块小石子,硌得他心里发慌。他没敢说,他怕一说出口,那些攒了大半辈子的念想,那些关于新房、关于父母、关于和晓梅的未来,就全碎了。
接下来的几天,马建军照样去餐厅上班。餐厅在后街,门口挂着块红布招牌,写着“伊犁风味”,风吹过时招牌哗啦响。后厨里永远是热烘烘的,灶台的火窜得老高,油烟裹着辣椒和花椒的香味,呛得人直咳嗽。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起锅、烧油、看着油花冒起来,再把菜倒进去,刺啦一声响,然后出锅、装盘——可手里的炒勺越来越沉,以前他能单手颠勺,现在两只手握着勺柄,胳膊都发颤。以前他一天能炒几十席的菜,中午饭点忙的时候,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现在刚炒两个菜,就喘得厉害,胸口像压了块石头,闷得慌。
后厨的工友们都看出他不对劲了,老杨是切墩的,每次切完葱姜蒜,都会多切几片生姜,悄悄放进马建军的茶杯里;胡塞是打荷的,趁老板不注意,会在他的茶里撒一把枸杞,红亮亮的枸杞浮在水面上,“建军哥,补补身子,别硬撑”;还有大厨,看他炒完一个菜就扶着灶台喘气,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今天歇一天,我来炒”。马建军都笑着拒绝,嘴角扯着,笑得比哭还难看:“没事,老毛病了,歇会儿就好。” 夜里躺在硬板床上,他总盯着天花板发呆。
宿舍的天花板有些发黄,角落还长了点霉斑,他能数清上面的裂纹,一条、两条、三条……越数越清醒。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全是小时候在甘肃老家的事:那时候他才七八岁,跟着父亲在山坡上放羊,山坡上的草绿油油的,踩上去软乎乎的,小羊羔“咩咩”地叫,围着他转。天很蓝,风很轻,吹在脸上暖暖的,他以为日子会一直那样过下去——早上跟着父亲去放羊,中午回家吃母亲做的洋芋疙瘩,晚上坐在院子里听父亲讲以前的事。可没想到,长大后会离开老家,来异乡挣扎。
近十年了,他在各个餐厅打转,从最开始的打杂做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扫地、擦桌子、刷盘子,手泡在洗洁精水里,冬天冻得通红;后来做服务员,记菜名、端盘子,偶尔还会被客人刁难,受了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咽;再后来学配菜,跟着师傅认各种菜,切菜切到手是常有的事,伤口结了痂,又在切菜时裂开,渗出血珠。三年前,他终于能站在灶台前,给大厨打下手了。大厨也是个甘肃人,姓王,手上全是老茧,炒勺用了十几年,手柄都包了浆。王大厨看他勤快,眼里有活,而且有悟性,教他的时候从不藏私,总是有意无意地给他机会,让他练手。
有一次餐厅来了个熟客,点了道“酸辣土豆丝”,王大厨让马建军来炒,他紧张得手都抖,盐放多了,客人尝了一口就皱了眉。王大厨没怪他,笑着跟客人解释:“这是我徒弟,第一次上手,您多担待,这道菜我请了。”客人走后,王大厨手把手教他:“放盐要分两次,第一次炒的时候放一半,快出锅的时候再补一半,这样味才匀。”就在去年,马建军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上灶了,第一次独立炒完一桌菜,客人吃得满意,夸他炒得地道,他当时心里比喝了蜜还甜,琢磨着再攒两年钱,就跟晓梅提结婚的事,到时候租个大点的房子,把父母接来伊犁住几天。
可现在,他觉得连活下去的机会都这么难。有天傍晚,马建军实在撑不住了。当时他正在炒一道“葱爆羊肉”,油刚热,羊肉倒进去,刺啦一声,油烟一下子涌上来,他突然觉得眼前发黑,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手里的炒勺“哐当”一声掉在灶台上,人就顺着灶台滑了下去。醒来时,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白色的床单裹着身子,鼻尖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晓梅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个苹果,正用小刀慢慢削着,苹果皮一圈圈往下掉,没断。“你咋不给我说?”看他醒来,晓梅的声音有点哽咽,眼眶红得像兔子,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苹果块上还冒着点热气,“医生都跟我说了,你这病得好好治……”
马建军看着晓梅的手,那双手粗糙得不像这个年龄女孩子的手——晓梅比他小四岁,今年才二十五,这个年纪的姑娘,双手本该是白嫩的,可晓梅因为常年在餐厅前堂做保洁,每天要洗无数个盘子、擦无数张桌子,手上的皮肤又干又糙,指关节还裂了几道小口子,贴了创可贴。他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砸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晓梅,不要告诉我父母……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吓。” 从那以后,马建军开始接受治疗。
化疗的日子很难熬,药水输进血管里的时候,冰凉的,顺着血管往全身窜,过后就是止不住的恶心,闻到一点油味就想吐。他掉光了头发,头皮光秃秃的,摸上去滑溜溜的,晓梅给他买了顶黑色的线帽,他戴上的时候,晓梅笑着说:“挺好看的,显年轻。”他吃不下东西,以前能吃两个烤包子,现在半个都吃不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风一吹就晃。但每次晓梅和工友们来看他,他就觉得心里暖暖的——晓梅会给他带刚出炉的烤包子,皮是脆的,咬一口能掉渣,里面的羊肉馅还冒着热气;胡塞会带手抓肉,是他妈妈做的,撒了点孜然,香味能飘满整个病房;老杨和小李会跟他说餐厅里的趣事,说哪个客人点了“大盘鸡”,非要加双倍的土豆;说老板最近进了新的辣椒,炒出来的菜特别香。马建军听着,偶尔会笑,笑声很轻,却带着点活气。
有一天下午,天气特别好,阳光暖暖的,风也温柔。晓梅推着轮椅带他去伊犁河边散步。河边的柳树发了新芽,嫩绿的枝条垂在水面上,风一吹,枝条就轻轻扫过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一群孩子在河边放风筝,有红的、黄的、蓝的,风筝线拉得老长,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像刚剥开的糖,甜丝丝的。马建军坐在轮椅上,晓梅推着他,慢慢走在河边的小路上。他看着远处的雪山,雪山顶上盖着一层白,在阳光下闪着光,伊犁河的水清清的,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
他突然觉得伊犁的风景这么美,以前他总忙着打工挣钱,从没想过要停下来看看——以前路过伊犁河的时候,他总是匆匆忙忙的,心里想的是“赶紧回餐厅上班”“今天要炒多少菜”,从来没注意过河边的柳树什么时候发芽,没注意过孩子们放风筝的样子,没注意过雪山在阳光下有多好看。 春天的时候,晓梅和胡塞他们带着马建军去看杏花。那片杏花林在伊宁县的草原上,离市区有点远,胡塞开着他们家里的车,带着马建军和晓梅。
草原上的风很软,吹在脸上暖暖的,草是嫩绿色的,偶尔能看见几朵小野花,黄的、紫的,散在草地上。远远望去,杏花林像一片粉色的云,飘在草原上,走近了,才看见满树的杏花,一朵挨着一朵,粉嫩嫩的,花瓣薄得像纸。风吹过,花瓣簌簌地落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头发上,轻轻的,软软的。他伸手接住一片花瓣,放在鼻尖闻了闻,有淡淡的清香,像晓梅用的香皂味。“以前我总觉得,日子得攒够了钱才叫好日子,得盖了新房、娶了媳妇才叫好日子,”马建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晓梅表白着说,脸上虽然没有多少肉,颧骨高高的,但嘴角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现在才明白,能看着这么美的杏花,能跟你在一起,能听着你们说说话,就是好日子。”
晓梅蹲在他身边,把落在他帽子上的花瓣摘下来,放进他的手心:“以后咱们还来,等明年杏花再开,咱们还来。” 病情稳定的时候,马建军带着晓梅回了一趟甘肃老家。老家的土坯房还是老样子,院门口的那棵老槐树还在,枝繁叶茂的。父母看见他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母亲就扑了过来,抱着他的胳膊,手在他背上摸来摸去,摸到他突出的肩胛骨时,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我的娃啊,你咋瘦成这样了?”父亲站在旁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马建军反过来安慰他们,声音尽量放得平稳:“达达阿妈,我现在挺好的,就是最近有点累,瘦了点。伊犁的风景可美了,有河有雪山,还有大片的杏花林,等我好了,带你们去看杏花,去伊犁河边散步。”母亲哭着点头,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屋里的炕还是热的,桌上摆着他爱吃的洋芋疙瘩,冒着热气。
在家的那些日子里,马建军帮母亲喂鸡——鸡圈里有十几只鸡,都是母亲养的,看见他来,鸡就围着他转,咯咯地叫。他抓着玉米粒,一把一把撒出去,看着鸡啄食的样子,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喂鸡的情景。他还陪父亲在山坡上散步,走的还是以前放羊的那条路,山坡上的草还是那么绿,风还是那么轻。父亲跟他说家里的事,说谁家盖了新房,说谁家的娃娶了媳妇,马建军听着,偶尔应一声。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他不想再抱怨命运的不公,不想再想那些没完成的事,只想好好陪在父母身边,珍惜剩下的每一天——以前他总觉得时间还多,等挣够了钱再好好陪父母,现在才知道,有些时间,错过了就再也没了。
没过多久,马建军把晓梅送上了回伊犁的飞机。在机场的时候临别的时候,在她耳边说:“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别太想我。”晓梅哭着点头,:“你也好好的,我等你回来。”看着飞机起飞,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小点,马建军才转身,自己住进了老家医院的临终关怀病房。病房里很安静,窗户朝南,每天都能晒到太阳。他每天都会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有时候会看见鸽子飞过,翅膀扑棱棱的。有时他会读报纸读杂志,报纸上有伊犁的新闻,说伊犁河的游客多了,说杏花林成了景点,他看着,嘴角会微微上扬。
他不再害怕死亡,想起在伊犁的这些日子,想起胡塞递给他的冰镇酸奶,想起老杨放进茶里的枸杞,想起晓梅粗糙却温暖的手,想起伊犁河的风、草原上的杏花,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虽然短暂,却也有很多值得回忆的美好——这些美好,就像伊犁河的水,在他心里慢慢流淌,暖着他。
临终前,马建军握着父母的手,他的手很凉,却紧紧地攥着父母的手。“我走了以后,你们要是想我,就去伊犁河边看看,”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那里的风会带着我的念想,会告诉你们我在伊犁过得很好。还有,帮我给晓梅带句话,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别太难过,带着我的心看美好的世界——看伊犁的河,看草原的杏花,看所有好看的风景。”说完,他闭上眼睛,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像睡着了一样。
那年秋天来临的时候,晓梅来到伊犁河边。河边的树叶都黄了,一片一片挂在树枝上,像一片片金色的火焰。风一吹,树叶就落下来,飘在水面上,顺着河水往远处流。她静静地站立在伊犁河边上,手里拿着一朵干了的杏花——是去年从杏花林里摘的,她一直夹在书里。“建军,你看,伊犁河的风还在吹,”她对着河水轻声说,声音很轻,却带着满满的思念,“树叶黄了,明年还会绿;杏花今年谢了,明年还会开,你的念想会一直留在这儿,留在伊犁河边上,留在杏花林里。”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河水的湿气,像马建军以前摸她头发的温度,仿佛是马建军的回应。
后来,每当春天杏花盛开的时候,晓梅都会去那片杏花林看看。她总会想起马建军,想起那个从甘肃来的年轻人,想起他在伊犁河边领悟的道理——生命无常,就像伊犁河的水,有时平静,有时汹涌;就像草原上的杏花,有时盛开,有时凋零。但那些美好的回忆,那些温暖的瞬间,会像伊犁河的水一样,永远流淌,永远留在心里,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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