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仿佛是踩着夜色的鼓点悄然而至的。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伊犁河两岸便裹上了一袭银白的绒毯。灌木丛在雪被下蜷缩成毛茸茸的云团，连往日湍急的河水都似被冻住了喧嚣，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静谧。这寂静如此纯粹，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唯有远处偶尔传来积雪从枝头簌簌坠落的轻响，在空寂中漾起细微的涟漪。

这样的清晨，总让我不由自主地回溯时光，跌进记忆深处那座位于愉群翁的平房小院。那里承载着我整个童年的温暖与欢愉，每一个角落都镌刻着父母的身影，每一寸土地都留存着岁月的温度。尤其在冬天，当白雪覆满庭院，记忆的闸门便会悄然打开，那些关于麻雀的鲜活往事，如同被惊醒的雀群，扑棱棱地飞进脑海。

记得小时候，雪后初晴的日子总是格外明亮。阳光穿透澄澈的空气，在皑皑白雪上跳跃、折射，将天地映照得纤毫毕现。此时的麻雀仿佛也被这明媚的春光唤醒，呼朋引伴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它们有的像灵动的音符，整齐地排列在屋头的电线上，时而相互梳理羽毛，时而歪着脑袋叽叽喳喳地交谈；有的则偏爱那棵早已褪去叶片的果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麻雀，宛如盛开在寒冬里的黑色花朵。它们欢快地蹦跳着，突然不知受了什么惊吓，“飕” 地一声集体腾空而起，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转瞬之间，只留下空荡荡的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晃。

那时的我和弟弟还很小，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每当看到这般热闹的景象，我们俩便会迫不及待地爬上窗台。窗玻璃上凝结着形态各异的冰花，宛如大自然精心绘制的艺术品，为我们的“观景台” 增添了几分梦幻色彩。透过这层朦胧的 “滤镜”，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院子里正在扫雪的父亲。

那时候的冬天，才是真正的冬天。鹅毛大雪一场接着一场，仿佛天空中有无尽的棉花糖在纷纷扬扬地洒落。院子里的积雪越堆越厚，最深处甚至没过了我们的膝盖。父亲总是裹着厚重的棉衣棉鞋，头戴一顶毛茸茸的护耳皮帽，整个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手持推板，弓着背，一下又一下地将积雪推向院子前面的菜地。推板与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咯吱” 的声响，伴随着父亲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冬日里奏出独特的旋律。

推完积雪，父亲又拿起大扫把，仔细地清扫着每一处角落，连墙角处的残雪都不放过。我和弟弟把鼻子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呼出的白雾在玻璃上凝结成水珠，顺着玻璃缓缓滑落，模糊了我们的视线，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们观看的兴致。

每当听到父亲跺脚的声音，我们就知道他即将进屋了。这是他抖落鞋上积雪的习惯动作。果然，父亲跺完脚，又用小扫帚仔细地清理了鞋上的残雪，这才推门而入。

随着门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涌进屋内，让原本温暖的屋子瞬间泛起一丝凉意。屋里，煤火炉烧得正旺，炉筒被烤得通红，烧水壶在炉火上欢快地“嗞嗞” 作响，壶嘴不断冒出袅袅白烟。

父亲快步走到火炉旁，摘下冻得僵硬的手套，双手拢在炉筒上，左右脸交替靠近取暖，嘴里还不时哈出白气。他蹲下身，熟练地抽动火炉的抽屉，火苗瞬间欢快地跳跃起来，将父亲的脸庞映得通红。

就在这时，窗外又传来麻雀欢快的叫声。我和弟弟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兴奋，立刻又爬回窗台。父亲似乎也被我们的热情感染，暖和过来后，便脱去臃肿的棉外衣，笑着凑到我们身边。他看着院子里喧闹的麻雀群，突然提议道：“给你们烤麻雀吃，怎么样？”

一听到“烤麻雀” 三个字，我和弟弟的口水瞬间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冬天的饭菜本就清淡，嘴里早就没了滋味，此刻那焦香四溢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浮现，仿佛已经能尝到那酥脆的外皮和鲜嫩的肉质。我们俩欢呼着就要下炕，却被母亲一声轻喝叫住。母亲扬起手中正在纳的鞋底，眼神严厉却又满含慈爱，将我们赶上了炕。

母亲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两间土坯房在她的操持下，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温馨舒适。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她收拾完房间，就喜欢让我们待在炕上，免得弄脏了衣服。

父亲却不管这些，兴致勃勃地出屋捉麻雀去了。我们俩趴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只见父亲拿着筛子，用一根木棍支起筛子的一边，又找来一根长长的麻绳，一端系在木棍上，另一端握在手里。他在筛子底下撒了些金黄的麦粒，便小心翼翼地将麻绳的一头从门缝里拉进屋里，自己则躲在门后，屏住呼吸等待着。

不一会儿，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院子里。它们警惕地东张西望，小脑袋不停地转动，黑豆般的眼睛四处打量，确认没有危险后，才试探着向筛子底下的麦粒靠近。第一只麻雀率先啄起一粒麦粒，欢快地叫了几声，仿佛在向同伴们报告这个好消息。其他麻雀见状，纷纷围拢过来，筛子底下顿时热闹起来。我和弟弟紧张得手心冒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嘴里小声念叨着：“快进去，快进去……”

终于，当麻雀们完全放松警惕，埋头啄食时，父亲猛地一拉麻绳。筛子“啪” 地一声扣下，里面顿时传来一阵慌乱的扑腾声和惊叫声。筛子不停地晃动，仿佛里面藏着一个不安分的小世界。父亲快步跑出去，手里拿着一个袋子，熟练地将被困住的麻雀一只只捉进袋子里。

母亲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嗔怪起来：“麻雀能有多少肉，不够塞牙缝。捉麻雀吃，门也敞开了，屋里的热气都跑光了…… 净折腾人……” 嘴上虽然埋怨着，可脸上却挂着宠溺的笑容。

我和弟弟哪里顾得上听母亲的唠叨，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到手的美味。父亲将麻雀收拾干净后，在案板前仔细清洗，又抹上一层盐，然后把火炉的抽屉也擦洗干净，将麻雀放了进去。不一会儿，屋里便飘起了阵阵诱人的焦香味，那香味混合着炭火的气息，钻进我们的鼻子，勾得我们肚子里的馋虫直往上冒。

如今，岁月的车轮已经驶过了无数个春秋，当年的平房小院几经变化早已变了模样，父亲的身影也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但那些冬日里的麻雀，那些与父母相伴的温馨时光，却如同窖藏的美酒，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醇厚。

每当大雪纷飞的日子，我仿佛还能闻到那股熟悉的焦香味，还能听见父亲爽朗的笑声和麻雀欢快的叫声，那些美好的回忆，永远都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

人生后事 （两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