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

杀手

起初大家只是一个又一个独立的代号，后来命运将它们串连成为一幕又一幕的悲剧。悲剧就是了，悲剧就对了，但也别让我看到躲在阴暗角落低低哂笑的你，如此，我才可以在万里晴空下大步前行。
　　
【一】
　　
子夜。
　　
雪还在下，纷纷杂杂的，在地面积了三寸多厚。
　　
满天星喜欢这样的大雪，因为这样的大雪能够抹去世上许多痕迹，并且一觉醒来，自有其意料不到的惊喜，抑或者是噩耗。
　　
温热的血液流淌三尺剑身滑落在地，他抬头看向藏青色天幕。有会，忽觉嘴馋酒瘾袭来，可眼下城中大大小小的酒馆早已闭门歇息，无奈他又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死性子……静默思忖片刻，他缓缓走离巷子，身后躺着一具佩金戴玉衣着华贵的男性尸体，而沿途留下的脚印很快就会被大雪覆盖平整。
　　
好天气，好买卖，好心情。
　　
“死了。”满天星在屋内烤着火，轻描淡写地说。
　　
“多谢，这里是三百两酬金。”委托人是一正值桃李年华的俏丽姑娘，可如今她面色苍白，那双柳叶眼也无半点生气。
　　
满天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爱人的时候以爱为生，恨人的时候以恨为生。现今良人不在，大仇得报，大概活着也没有多少滋味了。
　　
“没什么谢不谢的，你出钱，我出力，天经地义的事……不过我记得上次碰面你还拿不出这么些银两来。”满天星依旧在搓手烤火。
　　
“我把这栋宅子给抵了，刚好凑出三百两。”姑娘低头看着火炉，“过两天就得搬出去。”
　　
“那你往后住哪？”满天星下意识开口，倏地回神这话出自他口颇为不妥。
　　
“何苦。”他轻声说。寻常一进一出的院落，能卖出三百两纹银必定是磨破了嘴皮子。
　　
“府衙那边有住处，你……不必担心我。”姑娘说。
　　
“这样啊……”满天星想起什么，“姑娘家中有酒无？”
　　
“嗯，有坛五年的纯酿，本想着该与他在青庐对饮的……算了，一并交予你罢。”
　　
“多谢。”满天星拍开封泥，既不避讳，也不讲究，仰起头就汩汩喝着。
　　
这是他的习惯，他习惯杀人后痛饮一番，因为人醉了，就闻不到身上那股子血腥味。
　　
【二】
　　
短短数日京城就发生两起命案，先是宗正大人之子平准署令风信子惨遭杀害，再是吏部尚书家公子中府司马紫云英身死胡同。两人都是被一剑封喉，且伤口统一右深左浅。大理寺、御史台和刑部官员倾巢出动，扰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
　　
白铃铛在京畿衙门当差，负责京城上华门这一块治安。是日，她同往常一般在凤至道巡街，一轻佻男声从她背后传来。
　　
“白姑娘午安。”是满天星。
　　
“有事？”白铃铛轻蹙柳眉。
　　
“闲来无事，偶遇故人，便过来打声招呼。”
　　
满天星觍着脸，像是某个不学无术成天混迹于女色酒气的浪荡公子哥。可如果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话，满天星无疑是杀手行当里的状元爷。传闻他虎背熊腰青面獠牙，习惯把刺杀目标剖腹挖肠，可实际他长相俊秀身形寻常，杀人惯用的手段是一剑封喉，干脆利索……传他什么的都有，最离奇的一句话是“见过满天星真面目的人早早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报到”，可她白铃铛不还是好好活着的么。
　　
“你还敢跑出来？”白铃铛把满天星拉进某处小巷。
　　
“下三滥的杀手才不敢在青天白日下享受煦暖和风，我是专业的。”满天星笑得儒雅。
　　
“随你，招呼打完，你可以走了。”白铃铛冷哼，“还有，我是兵你是贼，我们并非什么故人。”
　　
“姑娘这是提上裤子不认人啊。”
　　
“你说什么！”白铃铛怒呵。
　　
“我说昨晚我们还在一个屋檐下喝酒来着。”满天星讪讪。
　　
“那又怎样，昨晚是昨晚，今天是今天……”
　　
白铃铛刚欲发作，满天星先她一步环抱住她。两人绕了半圈，三枚三寸长的铁钉擦过满天星的头发，最后嵌入石墙。
　　
二人身形未稳，劲拳破开空气呼啸而至。满天星咬牙强行运气，右手抱着白铃铛，伸出左手以掌抵拳。一记再销，却再无空隙躲过第三个人的推踢。情急之下他把白铃铛护在怀里，硬生生抗下这一脚后哕出一大口血。
　　
“开封雷家、扬州张家、恭州唐门，一拳一腿一暗器，好手笔。”可他依旧在笑，泰然自若。
　　
“这是阎王给你的惩戒，聪明的话你应该清楚如何挽救自己。”一长相阴柔的男人说。
　　
“说完了？说完请离开罢。”满天星叹息。
　　
“珍重。”三人也不拖泥带水，抱拳离开。
　　
【三】
　　
白铃铛拧干脸帕递给满天星，后者噘嘴，示意自己动弹不了。踌躇一会，姑娘还是咬紧贝齿迁就了男人。
　　
“你还好吗？”白铃铛细细擦拭着满天星那张贱兮兮的脸。
　　
她不是傻子，尽管功力微薄，仍知晓三人杀招对准的是她，假使没有满天星出手她早就横尸街头了。
　　
“怎么这么问？”满天星蛮不在乎的口吻。
　　
“别装了，你是看不到自己心事重重的模样。”
　　
“对，是有事。”满天星郑重其辞，“说起来我这张俊脸从没让别的姑娘家家碰过。”
　　
白铃铛停住手上的动作，神色怪异。
　　
她一晚没有歇息，白天背着昏迷的满天星回到住所，抄的是小路。小路难走，路程又远，加之将化未化的积雪，行程艰难可想而知。但她硬是抗了过来，烧炭煮水，又从打包好的行李中抽出几席棉被给他裹上，之后更是照顾伤重的他整整一宿。
　　
先前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仅此而已的买卖关系变得微妙。
　　
“你说你一个杀手现在这般又是为了图些什么？”白铃铛重新浸湿脸帕。
　　
“图活着，图好好活着，图活着见到那一个人，亲口跟她道声谢谢。”满天星思绪悠悠。
　　
“我一直以为干你们那行的都是一群丧尽天良的歹人。”白铃铛感喟。
　　
“很意外吗？如果当初在风雪天收留我的是一户平常人家，指不定我现在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满天星像是在讲笑话，“可人来人往，人情稀罕。”
　　
“那个人对你来讲很重要吧？”白铃铛说。
　　
“嗯，没有她给我买的烧饼，我可能就等不来阎王收留我了。”
　　
“那你找到她了吗？”白铃铛不自觉被满天星的经历所吸引。
　　
“找到了。”满天星笑了笑，“我跟着她一块长大，看到她束起长发。一袭绿裳的她俏皮可人，换上官服她又变得英姿飒爽……”
　　
满天星这么说的时候正凝神望着白铃铛，白铃铛罔知所措，讶异地轻启红唇。
　　
“所以啊，谢谢你。”满天星说。
　　
月光西斜，出洞觅食的扫尾子惊落树梢积雪。
　　
【四】
　　
万事茶楼某一雅间。
　　
满天星大方落座，全然无视对位凛凛不可犯的老者而给自己倒了一杯沏好的热岩茶，饮尽后咂嘴赞叹。
　　
“好茶！”满天星说。
　　
“茶是好茶，不过茶叶的精华要到第三、四泡才能完全散开，如今这才是第一泡。”漫不经心的话，老者却是咄咄逼人的口气。
　　
老者名为欧石楠，绰号阎王。
　　
天上分白昼黑夜，天下分白道黑道。白道最高掌权者为帝王，黑道最高掌权者唤阎王，只是一人身处雕梁画栋的深宫，一人落脚名不见经传的小茶楼。
　　
“你做错事了。”欧石楠说，“我们这行最忌讳刀手越过中间人与雇主直接碰面，让常人记住了你的脸，这表示着你将真正意义上的见不得光。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会失去很多很多买卖。”
　　
“我明白，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以为我不清楚吗，一个烧饼就让你记挂多年……当然这也是我看重你的理由之一，因为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出卖雇主，也不会出卖我。但你终究是要害死她的，因为我还舍不得杀你。”
　　
满天星胸口一沉，再也不似刚才那般气定神闲。他回想起五日前那个夜晚，姑娘独自一人找到在雅间品茶的欧石楠。她眼神凶狠，冷声说要找人杀了吏部尚书的儿子紫云英，欧石楠答应下来，要价九百两……当时满天星就躲在雅间房梁上，他看着长发凌乱神思恍惚的白铃铛，一颗死寂已久的心脏忽地跳动起来。
　　
于是他在万事茶楼外等到了心灰意冷的白铃铛，只要价三百两，而剩余六百两，买下了白铃铛与风信子的故事。
　　
华镫白雪下，白铃铛咬牙应允，像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其实不关她的事，是我的错，是我太想见她了，但不是那种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满天星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又恢复原先轻佻模样，“是我对不起她，所以，一命抵一命罢！”
　　
他左手握住从袖口滑出的短刃，然后对准自己脖颈狠狠刺下。
　　
“放肆！”欧石楠震怒。
　　
【五】
　　
“我们这行的买卖，只管金钱衡量性命，至于以命抵命的荒唐事，是留给庸人们拿来自扰的。”欧石楠拔出刺入手心的短刃，鲜血流淌，他眼角藏不住疲惫，“坏过一次的规矩，就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所以……”
　　
欧石楠彻底放弃满天星，发出甲等追杀令悬赏五千两白银换取满天星人头，两天后朝廷又张挂榜文以“谋害朝廷命官”之重罪缉拿白铃铛。
　　
江湖追杀令，朝廷通缉令。满天星携白铃铛翻山越岭一路向北，因为北方立有一座无妄府，是亡命之徒的最后归宿。
　　
白铃铛干呕一阵，喝口水后重新坐下。
　　
“你没事吧？”满天星说。
　　
“走得急了，有点顺不来气，没事。”白铃铛摇摇头，“对了，我听说入无妄府需要手持特定信物，不然皇帝阎王都不让进。”
　　
北方某处密林子里，白铃铛和满天星挑了一空旷地烤着火。
　　
“嗯。”满天星从交领内侧取出一块六色锦缎，摊开，上边写有“允二人”的字样，接着是无妄府的印戳，“三年前有人托我杀一位异姓王，酬金就是这个，看起来像是无妄府的圣旨。”
　　
白铃铛点点头，对着噼里啪啦作响的火堆怔了会，说：“有没有想过不做杀手了要干些什么？”
　　
“有。”满天星说，“其实我一直想去酒楼当个跑堂伙计来着，忙时端茶递水、上菜收盘，中间兴许还能得几个赏钱什么的。闲时呢就坐在大门口，一边嗑瓜子一边跟着客人们天南海北的胡扯吹牛乐呵乐呵。直到夜深关门，回去洗澡时身上也只会有酒和肉的气味……或许还会有姑娘们的脂粉味。”
　　
“像个小人物说的话。”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满天星折断枯枝往火堆里扔，“他们说我是黑道太子，听上去我该风光无限的样子。其实我很惨的，一个杀手，心里话就真的是藏在心里边的话，无处吐露也不能吐露。于是你遥遥望着某人，却不敢接近一分。”
　　
火星飞舞，两人隔着火堆相视许久。
　　
“看来你并不适合成为杀手。”白铃铛逃开视线。
　　
“或许我更加适合做一个酒楼伙计。”满天星笑了笑。
　　
【六】
　　
眼前就是无妄府，说是府，其实是一座中型城市，虽比不得京城繁华，但富裕有足。
　　
无妄府自出现便独立于历代皇朝而存在，城主即是国主，掌管城中一切事务。因为其存在的特殊性，外头的恩恩怨怨在里头自然行不通，这儿也就成为了亡命之徒的最佳归宿。但并不是每个亡命徒都有幸入无妄府，因为其恒定的信物数量，严格限制住了入城人数。
　　
此刻满天星把锦缎交予白铃铛，背过身以一己之力阻挡朝廷三百追兵的前行。
　　
他们还是被追上了，在离无妄府三里路的山谷口。他们徒步而行，对方骑着军马——在平地追上他们不过是一息间的事——满天星只能在山谷口依托狭窄地形拦截追兵，等到白铃铛安全入城，再等到尸体堆积堵塞通道，他就可以利用那段空隙跑开。
　　
预想顺利进行，这种地势下人多一方反而容易妨碍到自己行动。这样大约过了一刻钟时间，五十多具不规则堆叠的尸体堵住山谷口，满天星趁机跨上一匹军马，低呵一声，朝着无妄府飞奔而去。
　　
浑身浴血，左腹处被铁戈划破的伤口血流如注，他也无暇顾及。满天星看到近在咫尺的无妄府仿佛看到了自己所憧憬的理想生活——在城内某家酒楼当着跑堂伙计，一天下来身上只有酒和肉的气味，或许还会有姑娘们的脂粉味，闻着令人绮念连连。
　　
真好。
　　
他也看到了城楼上伫立的白铃铛，他想大笑着挥手来着，那是出于心安的雀跃，以为劫后余生。但他看清楚了白铃铛脸上意味不明的笑，也看到了白铃铛用手轻轻摩挲小腹的动作……他开始注意到了一切，也注意到了不知何时关上的城门。
　　
满天星勒马停住，心一点一点的沉寂下去。
　　
“允二人……允二人……”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跟我一同离开京城罢，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安顿下来。”
　　
“好啊……怎么了？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以为你会拒绝我的。”
　　
“傻瓜……”
　　
这么些年来他从来便是充当一只提线木偶的角色，欧石楠动动手指他挥挥剑，相得益彰尽管生活无趣。可某天木偶突然感到乏了，就想挣脱束缚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于是他不顾一切地砍断丝线，结果变成了一堆废木烂在尘土。
　　
真可笑，这本该是一颗幽静死寂的心脏，还以为蹦跶几下，就能跳出什么希冀似的。
　　
枪头破开劲风贯穿满天星的胸口，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是白铃铛嘴角的一抹冷笑，然后她转过身，扬长而去。
　　
【后记】
　　
“所以我一再告诫下属，干我们这行的能独善其身已经很不容易了，什么情爱恩怨统统都是妄想，怎敢奢求……怎么，感到胸口闷沉？是焚心散发作的先兆，据说药效完全发作时会让人感到心如刀绞，类似于爱而不得还被出卖的绝望。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你就要死了。”
　　
“风信子也是死于一剑封喉的招式，且伤口右深左浅，是左利手出招的特点。再根据紫云英的验尸报告，你自然而然地就会联想到满天星，难道不是吗？杀手、左撇子、一剑封喉……依你性子你肯定动过杀满天星的念头，后来大概是知晓自己有了身孕，就利用满天星对你的感情实行脱身，躲到这无妄府生下风信子的孩子。”
　　
“你很机警，懂得利用人情来明哲保身。但你还是不够聪明，知道有左手剑这回事，却忽略了反手刀的存在。右手反执刀刃，顺着手从右往左割开的伤口也是右深左浅，而我恰好知道有这么一个反手持刀的人。他用的是一把短刃，所以划开的伤口可以跟剑锋划开的伤口相似。”
　　
“可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清楚是谁雇了反手刀杀的风信子，明眼看着的确是紫家最具杀人动机。紫家和风家从属朝廷不同派系，紫云英和风信子又在争夺司府令的位置，那可是一个从四品的官，又能时常接近太子。但风信子溘然离世，这使得风家惊惶不已。于是宗正大人找上了你，风家的准媳妇，并且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给你灌输风信子就是被紫家害死的结论。关于这一点我应该没有说错吧？白姑娘。一个为情困惑的女人，一个对宗正大人来讲无足轻重的女人，是一个理想型杀手。”
　　
“这是个‘鹰吃蛇、蛇吃鼠、鹰吃鼠’的游戏。到头来风信子死了不足惜，紫云英死了亦不足惜，可惜的是满天星竟然为了一个烧饼白白丢弃性命，可惜的是此后我少了一个赚钱的工具。所以这两岁小娃娃我就抱走了，作为你杀害满天星的补偿。”说到这欧石楠淡然一笑，“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但买卖还得继续，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