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是H的堂伯,自我嫁到闽南,总共才见过他三次。
首次谋面,是我初到H家的时候。那天夜晚,我们下火车到家已是十点多钟,大厅里灯火通明,一位60多岁的老人正埋首在红纸堆中忙碌着。H介绍说,这是堂伯阿瑞,他正在为我们明天的婚礼准备对联呢。
第二天,阿瑞很早就来了。H说,堂伯听说你能诗会文,要看你的大作呢。我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说:村夫乡民岂能读懂诗词歌赋?H说:你可别小看他,他可是这村里出了名“老秀才”,他念的书最多了。我半信半疑,与H一道,从带来的行李中,找出一大堆刊登有我的文章的报刊来。
阿瑞戴着老花镜,一篇篇地读,末了,他露出童真般的笑,并竖起大拇指,对H道;老三啊,你真有福气,娶了个才女。又对我美言了一番,并说有好书要借给我读。
那天晚上,在阳台上,H给我讲了关于阿瑞的故事。他本是一个富家子弟,又饱读过诗书,只因抗拒父母包办的婚姻,他遭到了全宗族人的指责。22岁那年,阿瑞与一个小家碧玉私奔了。他们在一个深山老林中,过着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并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叫山盟,一个叫海誓。就在山盟海誓3岁时,那女子突发奇病,不治身亡了。此后不久,阿瑞也一病不起,终日握着那女子剪下的一截辫子,胡言乱语。就在此时,他父亲派人找到了他们,并将阿瑞和两个孩子带了回来。
“那后来呢?后来怎样嘛?”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
H慢慢地吞云吐雾,故卖关子,“后来么?阿瑞虽是回来了,病情也好转了,但誓不再娶。”
“哇,真想不到,在这么闭塞的乡村里,竟有如此浪漫的爱情呃!”我赞叹道。
从此,我对堂伯阿瑞怀有无比的敬仰之情。

第二次见到阿瑞,是在我来闽的一年后。有一天,我偶然去村里,路过阿瑞的家,见他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看见我,他立即进了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颤悠悠地出来了,手中捧着一套厚厚的、纸张发黄的线装书。
“我一直留着这书,我希望有人能读它,现在可好了,你一定能读懂 ,真好!终于有人能读。。。。。。”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那是一套《诗人玉屑》,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象我当时的年龄,几乎没几个可以读懂的。
“你喜欢读这样的书是吗?”他问。
我点点头,感激地笑了。他的蜡黄的脸,似是一张揉皱了的纸,但眼中分明有亮光,那神情是将一种爱物“藏之其山,传之其人”的欢喜和愉悦。
那套书,后来一直摆在我的办公桌上,我一有空就拿起来读几页,并做了好多笔记,保存至今。
最后一次见阿瑞,是在我得知他患了食道癌后,我带了那套《诗人玉屑》去还他。据说,他因为这病吃啥吐啥,因而人十分消瘦,两眼深陷、眉骨突出,脸色异常苍白,行动十分不方便,他斜倚在躺椅上,看见我,他艰难地挪动身子,吃力地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本《中国俗文学》来,露出十分勉强的笑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现代/人/不重视/这个,/其实/,中国的/俗文学/是/不能/丢的,你/要/多/读啊。。。。。。”
由于后来工作较忙之故,这本被我读了一半的书就被束之高阁了,直到有一天,听说阿瑞去世了(据说,他死时手中还紧紧抓着那截辫子),我才觉得仿佛欠下阿瑞什么似的。我冲进房间,从书架上取出那本尘封已久的《中国俗文学》,静默良久,泪水无声地滴落在书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