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是一所乡镇中心小学的老师。这是北方一个小县城极偏僻的乡镇,离县城有八十多公里,需要翻山越岭。
刘丽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性格文静,虽已近不惑之年,却见人腼腆,特别是见到领导,更是只会红着脸微笑,看见别的同事对领导既亲热又恭维,还显得轻松自如,她心里很是羡慕,但总是学不来。
刘丽在众人的心目中是缺乏存在感的,如同她教的学科——科学课。
许多年前,刘丽当过兵的外公领着她去北京玩耍,让刘丽大开眼界。现在,每年暑假,刘丽都要出去旅游。按她自己的话说,放假不出去就像要出壳的小鸡总也啄不破那层壳,会憋死在里面的。刘丽将旅游途中拍的照片拿给同事欣赏,将购买的当地的土特产分发给同事。这是刘丽唯一与众不同,招来同事艳羡之处。刘丽曾经邀请同事和她一起去旅游,被同事拒绝了。
刘丽虽文静少语,但骨子里有一份野性,如黑夜中依然奔涌的溪流,虽无声却从未停息。
她曾经独自一人去了山西晋城唯一不通公路的村——太行山深处的抱犊村。因为山高路险,牲畜无法进村,需要抱着牛犊才可以,因而得名抱犊村。住在抱犊村的那一晚,她好似又回到了儿时,再次体会到没有灯光的那一片黑暗,黑得那么纯,那么透,像掉入了黑窟窿里,又惊恐又好奇。正是这份新奇,吸引着刘丽每个假期都出去。
小草是学校的图书管理员,在她眼里,图书如砖头一样,她只负责将它们一一码好。小草是学校公认的大管家:张三老婆生孩子奶水不足了;李四生活节俭到一天三顿只吃咸菜了;王五和他老婆白天和同事嘻嘻哈哈,晚上大打出手已经好几天了……无所不知。
小草和刘丽是同学,是多年的好朋友。当年,小草高中毕业复了两年课也没考上大学,就常来找已经工作的刘丽玩。小草用她那漂亮的勾魂眼迷住了一位帅气的年轻老师,可是小伙子怯懦得树叶掉到脑袋上都吓得一哆嗦,面对小草的热情如火,紧闭双唇,迟迟不表态,小草也不敢轻易表白,怕被拒绝后回天无术。在刘丽撮合下,小草成功嫁给了有稳定工作的小伙子。而如今,当年的小伙子已经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小草一跃而成了校长夫人,在这小小的王国,俨然是王后一样尊宠。
终于,在刘丽的鼓动下,还有对刘丽被同事艳羡的窝火,假日里,小草跟着刘丽出去旅行。
在刘丽的建议下,她俩去了南方j省的s市。小桥流水,白墙黛瓦,古色古香的建筑,秀丽水灵而文静的船娘,口味多样又精致小巧的点心……
小草感叹着不虚此行。她和刘丽的关系真的是亲如姐妹。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她们准备回来的那天晚上,s市发生了大地震。
突然间,房屋开始摇晃,猛烈地摇晃,两人正惊恐时,“轰隆隆”房屋倒塌……
等到刘丽醒来,她已经在医院昏迷了一个多星期,左腿截肢了,左肺切除了,左脸包裹着纱布。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她成了残疾人,这次的旅行似乎成了生命的绝唱。
她急切地询问小草的情况,家人告诉她,小草比她的情况轻得多,断了一根手指头。她听了,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心生愧疚:如果不是自己的建议,哪会有这样的灾难?自己变成这样,还连累了朋友。想想就愧疚得流泪,家人安慰她:你当初也是出于好心啊,谁能想到呢?
在医院住了两月,刘丽出院了。回到家才知道,他们唯一的住房也被丈夫卖了,为了垫付这段时间刘丽高昂的医药费。刘丽得知这一情况,眼前一黑,一下子瘫软在地。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脸憋得发紫,丈夫急忙叫来救护车。
刘丽的悲惨遭遇成了小小学校最热门的话题。女人们都喜气洋洋的,像过年吃了蜜糖。她们结伴去看望刘丽。刘丽这时暂时栖居在学校的一间库房。她们一个个都装着阴沉的脸,坐在她的床边。刘丽勉强坐了起来,用虚弱的语气招呼着她们,表示着深深的谢意。有几个女人,一边安慰着刘丽,一边用显微镜般探寻的目光搜索着刘丽的脸,她们要从她强装的笑颜中找到悲伤、痛苦、绝望、可怜的表情,稍稍捕捉到一点,她们便觉得快慰。可刘丽不善喜怒形于色,这令她们稍稍不快,觉得降低了自己的幸福感,不过瘾。
她们安慰刘丽:好好养病吧,虽然你的左腿截肢了,还有老公;房子虽然卖了,现在不是可以住免费的房子了吗……刘丽的心疼得像针扎。她们知道刘丽的痛处,句句直捅她的最痛的点。这残忍的心理游戏。
平日里的温情如烟如雾,被风吹散,在阳光下显出白森森的骸骨。可是,她们依然是微笑着,微笑着……
刘丽的心冷得如冰窖,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刘丽的胸口又憋闷得难受,不知是少一个肺的原因,还是因为这些问题。她迫切地想和小草聊聊,敞开心扉地聊聊。刘丽想起小草,禁不住哭了,经历了这生死磨难,她们应该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人间真情的可贵,更应该珍惜彼此。
好多天过去了,刘丽并没有见小草的来访。她想,小草一定是不忍心看自己的惨状。她一想起小草没来看望自己的这个原因就感动得默默流泪。她更热切地盼望小草的到来。
小草依旧没有来。
她本想给小草打一个电话,可是因为左眼受伤,出院时大夫交代严禁使用手机、看电视、看书这一切用眼活动,丈夫将她的手机早早收了起来。
刘丽实在无聊烦闷到了极点,她想让丈夫将小草请来,因为小草的家就在学校,离库房不足300米,只需穿过操场,再上十多个台阶就可以。
小草依然没有来。
那是一个雨夹雪的傍晚,刘丽呆呆地坐在被窝里,听着雪霰拍打着窗户,“噼啪噼啪”。突然,一股冷气冲到刘丽的脸上,门开了,一个黑影直立在门口。
“小草!”刘丽哭着呼喊起来。刘丽哭完了,她想抓住小草的手,可小草却在离得最远的那把椅子上沉默地坐着。
小草一直不说话,刘丽含着泪望着她,笑。笑如越走越远的驼铃声,慢慢消逝……
黑暗中的沉默如巨型怪兽,张开血盆大口,令人恐怖。
小草终于开口了:“刘丽,你把我害惨了!当初要不是你的建议,我能出去旅行吗?现在,我的一根手指头没有了,都是你害的!我老公过完年就要调到县城一所中学当校长了,而我却变得不完美,你看怎么办?”
刘丽听了,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她半天耳聋。她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脸,确定是不是一个噩梦。她终于明白,这不是梦。
等她如梦初醒,那个黑影已经走了,只留下巨大的黑暗,笼罩着大地,如抱犊村那夜的黑暗,只有惊恐,只有令人战栗的黑暗。在这黑暗里,刘丽看见白森森的骸骨,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踏着白森森的骸骨,小草又来了,开口要十万元的赔偿。
往日所有的美好回忆,此前对她的愧疚,昨天还欺盼共叹人生的无常……一切都如烟如雾,在寒风中被吹散得没有了一丝痕迹。她看到了人性中赤裸裸的真实,残酷的真实。自私,残忍,幸灾乐祸。
刘丽以为自己会哭,嚎啕大哭,但奇怪,她没哭。当所有的希冀都成泡影,所有的依赖都坍塌,骨子里的野性,骨子里韧劲突然被唤醒。
那是一份踏实。面对现状,不抱怨,不哀叹,不迁怒。
那是一份冷静,一份清醒。面对现状,不能倚靠,不必愧疚,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命运负责,没有人敢对你的命运负责,也负责不起……
刘丽让丈夫给自己拿过拐杖,下床,这是她遭遇变故以来第一次下床,“笃,笃,笃”拐杖敲击着地面,刘丽挪到窗户边,看操场上,一片洁白。雪下得真大,车上,树上,屋顶上,天上,一片洁白。
她看了看消瘦苍老的丈夫,微微地笑,告诉丈夫,也告诉自己:等到春暖花开时,我还要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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