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

“嗒，嗒，嗒”

不大的地下室清晰地回响着谌葭脚步落下的声音。脚步声缓慢而有节律，好像进入一段庄重而肃穆的仪式。

视线的尽头是一个蓄满水的蓄水池，漆黑地看不见底。

水温微凉，谌葭踏入水中时肌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但是迈向水中的脚步没有停，水平线渐渐漫过脚踝，漫过腰，漫上赤裸的胸膛。

谌葭选择了很久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跳楼和割腕过于血腥，上吊和服毒在弥留之际都会经历失禁的污秽。在水中沉没似乎是个很理想的选择，强烈的水压和冰冷的水温迅猛地夺去所有的反抗和挣扎，灵魂清晰地感知着身体由下至上一寸寸失去知觉，直至堕入永恒的黑暗。

水漫过头顶。谌葭没有挣扎，平静的漂浮在水里。眼睛安静地凝望，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再往上是漆黑的天花。

“真好看啊，好像在看一片星空”

“啪”耳边突然传来轻轻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视线里划过一道摇摇晃晃的曲线。

夏有凰蝶，二十一年羽化而出。

大脑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神经传递来的信号了，但是脑海里还是本能地跳出一段关于眼前蝴蝶的讯息。

“一只刚羽化的小凰蝶呢，连血脉里的飞行本能都没有熟悉的驾驭。二十一年的蛰伏啊，可惜破茧而出之后又要和我一起埋葬在这个大一点的牢笼里了。”

飞舞的曲线渐渐变得圆润，凰蝶灵动地煽动着翅膀向远处飞去，然后碰壁，转了个头继续向前，依旧是碰壁。

投过水面的投射谌葭看的更加真切了，凰蝶比身体大许多的翅膀一下一下的扑腾着，翅膀上的湛蓝似乎也如水波缓缓流动。

“真是和传说中一样好看啊”

凰蝶还在空中循环着绕圈，速度渐渐缓了下来，似乎已经耗尽了体力，缓缓地向水面落去。

“哗--”一只手臂从水里猛地抽出，稳稳地接住凰蝶。

“早啊，谌葭，刚洗完澡去上班呀，肩上那只蝴蝶真漂亮”

谌葭安然地在路上走着，向每个热情的招呼会以同样热烈的笑容。他很确定现在的样子无法让别人联想到除了洗完了澡去上班以外的东西，非常好。只是被他带出来的凰蝶还安静地伏在他的肩上。也不像是疲倦，翅膀依旧不自觉地摆动着。谌葭抖了抖肩，凰蝶飞起，在谌葭眼前绕了几圈，又安静地停在他胸前。

“呵，好不容易把你从那个小笼子里带出来，不抓紧远走高飞，还赖在我身上不走，真是”谌葭无奈的摇摇头，目光顺着街道延伸至尽头的高楼，在轻轻扫过四周，依旧是耸立的高楼。顿时一阵无言。

”茧，地下室，再到这里，不过也是一个比一个大一点的牢笼而已，我们俩走出来，不还是被关在里面。“

凰蝶抖了两下翅膀。可能只是习惯性的动作，但谌葭总觉得她听懂了自己的话。

谌葭像往常一样骑着车去公司。只是路途中刻意地加快了车速。刮过来的风变大了，是不是就可以带着她飞到更自由的远方了。肩上的凰蝶抖了抖翅膀，飞到了谌葭的领子里，一个完美的避风港。

停在了公司楼下，谌葭看着安逸地趴在领子上的凰蝶，苦笑了一下。“真是个懒家伙”

像往常一样买好了早餐，躲在一个没有人看见的角落，喝着热奶茶随意地翻着手机。

来来往往的匆匆人群不会注意到角落里的谌葭，也不会注意到凰蝶这只跳跃的小精灵。

凰蝶也没有闲着，一时停在奶茶的吸管上，一时停在谌葭静止的指间。

谌葭用食指轻轻地托起她晶莹的身躯，那双蓝色的翅膀在阳光的透射下更加的剔透，边缘好像烫上了一圈金边。

交文件，挨老板骂，和同事聊八卦，和往常无数个日子一样，继续在这个熟悉的生活轨迹上过着相同的一天。至于肩上多的这只蝴蝶，不大的办公室里似乎也没有人察觉。

“谌葭，你站在窗边看什么呀”

“我在看蝴蝶”

“看什么蝴蝶，还不赶紧写完几份文件”

谌葭靠在半开的窗边，看着凰蝶在阳光下跳跃的身影，突然觉得四周传来的噪音很令人烦闷。

“虽然觉得这些人没有资格看见你的美丽，但怎么还是，替你觉得不值啊。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破茧而出吗？二十一年的蛰伏，不过多了我一个人在看着你”

凰蝶当然不会知道谌葭心头万千思绪，依旧自顾自地在不大的空间里跳动，跳累了又优雅地停在谌葭的肩上。

今天的谌葭下班特别早。

从来没有离开过城市中央的谌葭现在骑着摇摇晃晃的自行车掠过了大山，掠过了稻田，掠过了海边。

谌葭努力地找到每一处很美丽的风景，然后停住。

“虽然你赖在我肩膀上不走，我也不能老是让你看办公室里那些烦人的东西。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和我一起在看，你看到的又是什么样子呢？”

谌葭停在了忘川的尽头。眼前只有看不见边际的忘川，太阳收敛所有的光芒准备淹没在苍茫的江水里。

没有低头看肩膀，但是感觉到肩上有翅膀扇动的触感。谌葭第一次觉得眼前的景色格外的好看。

谌葭突然想起凰蝶的眼睛只能看见黑白，也看不清楚远方。

“你没有飞走，是因为你觉得你看到的世界一样的无趣吗。如果说你破茧而出对旁观者的意义是看见你的美，那来到这个世界，又对你是什么意义呢”

谌葭突然感觉肩膀一松，凰蝶将翅膀长大到极致，直直地追着落日飞去。

凰蝶看不见色彩，看不见景色，那双玲珑的复眼只能看见光。

“小心一点呀”

凰蝶已经听不见谌葭的呼喊了，那小巧的身躯在谌葭的视线里慢慢地变成越来越小的黑点。

谌葭看着凰蝶滑翔的速度似乎一点点地减缓，急切地伸出手，手却在半空中急促地停下。

夏有凰蝶，二十一年羽化而出。

书上的下半句是：朝展翼，夕逐日而亡。

谌葭又在这个世界蹉跎了平凡的一天，而凰蝶恍然过了一世。

那蓝色的身影慢慢地下落，和碧蓝的江水融为一体。

“值得吗”

太阳带走了所有的光芒，完全淹没于忘川之水上，天空一时由光转暗。忘川边，又只剩下谌葭一人。

“叮，叮”手机口袋里一阵短信提示的震动声。

“尊敬的乘客，您今晚乘坐的飞往纽约的飞机将按时起飞，请提早前往机场办理手续”

原本今天无论如何都会是谌葭在忘川的最后一天。

他定好了一张飞往纽约的机票，没有打算带任何东西，就像第一次来忘川一样。机票定好后谌葭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恍惚：我为什么要去纽约，我为什么要在忘川。

我为什么要继续在这个世界存在。

当机票的出票单在手机里弹出时，谌葭在拧开地下室的水龙头放着水。

于是遇见了凰蝶，于是又在忘川虚度了一天。

“该去机场了呢，或者，水池里的水还没放走。”

心里有了决定。

“不过谢谢你用一生陪了我这一天”

谌葭沉默地凝视着，凰蝶最后消失的远方，然后沉默地转身，走向心里决定好的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