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灰低着头,挪到床边坐下。
“你在写什么?”出于礼貌,我没有去看屏幕上文档的内容。
“没写什么。”她声音干涩,像生锈的链条搅在一起发出的声音。
“现在几点了?”我走到椅子边坐下,侧对着程小灰。
“三点多了。”
“你总是这么晚才睡?”
她叹了口气,说:“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心烦意乱,最近都睡得晚。我总是这样,如果被什么人或者事情缠着,心里就很焦躁,满脑袋都装着那些事,吃不下饭,睡觉也睡不好。”
我点点头,说,“可以理解。如果你没事的话,我去睡了,晚安。”
“别走,”她从床边起身,说道,“和我说说话可以么?”
我皱了皱眉,又坐了回去。
“你冷吗?”她眼帘往上翻,看了我一眼。
我说不冷。
程小灰远远望着电脑屏幕,像是在回忆什么,沉默在蔓延,过了好一会儿,她说道:“我还是忍不住去想月宝的事,一想就难过。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太不公平了,我宁愿发生在我身上。我一事无成,性格又差,脾气暴躁,做什么都很情绪化,都快三十岁了,几乎是个废物,整天窝在家里,写着别人厌恶的文字,家里人也对我漠不关心,好像有我没我都一样。可是月宝不一样,她阳光开朗,对人又热情,喜欢小孩子,所有人都乐意和她交往,她几乎就是我心中完美的女人。”
“但是……”
“算了,反正你也不会理解的。自从她患抑郁症之后,我每天写每天写,写的全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全是毫无价值的垃圾。”
“你在写什么呢?”我咬了咬下唇,指了指身后的电脑。
“那些?耽美文,总之就是用各种奇怪的理由让不同的主角凑在一起。”
我直直地望着她,她的身子被阴影笼罩着,身形愈发显得渺小,她正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离我远去。我们之间的黑暗,是数万光年的真空。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只想倾泻自己的情绪。每天早上爬起来,觉得自己写得东西特别恶心,甚至想一口气全删了。”
“但是你还在写……”
“我也不知道,觉得写点什么会让自己摆脱那种情绪,然后就会开心起来。我和月宝不一样,我只在意自己开不开心,但是她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她纠结自己是女同这个事实,越纠结陷得越深。”
“像是被抛弃的感觉?”
“对。你满腔热情,想融入这个世界,可是却发现这个世界容不下你,像撞上了一堵冷冰冰的墙,你撞得鼻青脸肿,没人在意你,没人愿意看你一眼。”
“如果要融入这个世界,就不得不承认它的规则,无论是现有的,还是将来可能出现的。”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我才不管什么规则不规则,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想融入所谓的社会。他们总是说,社会就是这样子的,别人都是这样过的,相亲、恋爱、结婚、生子。去他妈的,凭什么我要跟别人一样?”
我倚在椅子靠背上,听着她蹦出一连串的话,我笑了。
“你笑什么,很好笑?”
“他们都说作家多少有点点反社会人格,看来确实是这么回事。”
“去他妈的作家。你大概觉得我可怜吧,我才不可怜,没有人是值得可怜的。即便她是个窝囊废,她被甩了,被男人欺负。”
“是么?”
“你开始讨厌我了吧?”
“我不讨厌你,不然我何必送你回家,我现在清醒的很,”我用食指敲敲自己的脑袋,但她低垂着头,并没看着我,“只不过,我感觉自己正在卷入漩涡之中,纯粹的直觉。”
“你觉得我是个危险的人?”
“并不像你理解的那样,而是,我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太亲密是件好事。”
“我们之间的关系太亲密?”她蓦地睁开眼睛,抖动眉毛,一字一顿问道。
“嗯。”
“谁说我和你的关系亲密了?”
“那可能我想太多了。”
“你怎么想多了?”
“我解释不清。”
“你为什么解释不清?”
“为什么我们总是吵来吵去呢?”疲惫再次涌来,我强撑眼皮说道。
“可能我们上辈子就是冤家。”
“恐怕还不止上辈子。”
“你太正经了,总是摆出一副好人的架势,你把自己端得高高的,以为对别人很友好很礼貌。”
“正经没什么不好。”
“你送我回来,不就是想睡我吗?”
“我没那样想过。”
“难道你不想吗?”
“不。”
“我忽然好奇,你睡过几个女人?”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当时我问你要不要住我这里,你明明可以拒绝我的。”
“做了件傻事而已,我经常做些傻事,大概头脑不清醒,每个人都会有头脑不清醒做傻事的时候,扶你起来算一件,送你回来又算一件,最后,接受你的邀请,到你家住是最蠢的一件。你看,我简直傻到家了。我都不知道我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自欺欺人。”
“我每天都在欺骗自己,麻醉自己。每天早上醒来,我告诉自己阳光是多么灿烂,人生是多么美好,看看手机上的新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过得不如意,我自己却过得很自在。但实际上,我自己的生活一团糟。”
“我讨厌你一本正经的样子,你以为你这个样子很受欢迎吗?”
“我从来没想过要让所有人都喜欢我,那是偶像的目标。怎么,我看起来像一个偶像吗?再说,偶像也有目标受众。”
“可我觉得你这样并不好,不,我是说你不必装作这样,你给自己装上厚厚的面具,隔着面具,我看不到真实的你。你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别人伤害,不会伤害别人了吗?我告诉你,我很难过,而你这样只会让我更难过。”
“我很抱歉。”我说,抬头望着天花板,想起了谁跟我说过的那句话,“不可能真实,我们只能互相生活在对方的想象中,对方的故事中。”
“真扫兴,我想睡了。”她也毫不忌惮,当着我的面就脱了衣服,重重地瘫倒在床上。
“帮我盖上被子,好么?”她又说道。我机械地走到床边,照她的话做了。
我回到桌前,合上电脑,关掉台灯。沉默和黑暗同时侵蚀进来,吞没了这安逸的港湾。于这双重的黑暗中,思绪在脑海里翻腾,杂乱无章,无形固定为一个清晰的形象,无法串成一条完整的线。潜藏于深处的记忆,化成一壶烧开的水,噗噗地响着,水滴从壶底冒上来,随即又落了回去。我坐在椅子上,静坐一会,然后走出卧室,拉上门,轻声说了一句,晚安。
窗外,风声沙沙作响,叩击着窗檐,好似山涧的溪流流过岩石,将一天的疲倦一洗而净。睡意昏昏沉沉,像一块柔软的海绵把我包裹住,我再次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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