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的奶奶

大脚的奶奶

          我的奶奶巳逝世好多年，要是现今健在，已经一百多岁了。她常在我梦中出现，静静地站着，也不说话，永远那么慈详，我明白她要我为大家讲述她的故事，一如我曾在幼时的夜里，听她娓娓的道来……

            她叫黄李氏，祖藉广东，湖广填四川时，举家迁到了我的故乡：璧山。命运的不幸是，她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后母只爱自己的儿女，她经常受到大声的责骂！十分幸运的是，她生在了大户人家。虽没上过学，但是疼她的父亲常常亲自教她：识字、读书和明道理！在当时的旧习俗里，有的不只三从四德，更有那三寸金莲为美的审美观！女孩们谁敢不缠成小足呢？长长的白布深深地裹进足肉里，她裹了几次就坚决地拒绝了，即便嫁不出去，没男人喜欢，她也不怕！从此，我的奶奶有了一双男人般硕大的脚丫，她才不管别人的嘈笑呢，疼她的父亲依了她！

                大脚丫长到十七八，亭亭玉立，如花秀美。家境殷实的爷爷托他老爸去提亲，奶奶的后妈却想自己的亲闺女出嫁，她告诉提亲人说，大脚丫脚很大，不秀气，其她姐妹远远胜于她。奶奶常给我讲，姻缘天注定！这不，既使爷爷家隔着华丽而碍眼的门帘，还是一眼就选中她！

                大脚丫嫁给了爷爷，勤俭聪慧又持家。以前的中国，有重男轻女的传统，爷爷作为儿子占有两家财产并有两个妈妈。奶奶所在这房的大祖母，膝下无子，过继半个爷爷才可保住自家的财产！奶奶说她对人，十分和气，面带微笑，阿弥托佛象个菩萨！爷爷的亲妈小祖母，心眼较小，儿媳妇摘取一棵她田间的小白菜，也会挨她一通责骂！小祖母又为爷爷娶了一门亲，她自己这房的香火可不能捺下，二婆是娶来料理她这边的家。奶奶说爷爷对她从没赚弃过，大脚丫的肚子也挺争气呀，生了三个儿子二朵金花！“你有情来我有义”这是奶奶最常说的一句话！

              解放了，我爸爸只有9岁大，爷爷去世，两个奶奶各自撑起各自的家！生产队长要求两个奶奶的子女不能外出，都要帮家长到田里种庄稼！奶奶一介女流，当时却是多么英明和坚强呀，她说，她的子女全都要外出学文化！大脚丫老太婆再苦再累都不怕！后来，她陪着年幼父亲终身住乡下，伯伯姑母都学业有成，扎根城市并安了新家！再后来，灾荒年份里两娘母被饿浮肿，她们吃过米糠和泥巴，屎拉不出用手抠！庆幸，伯伯姑母们雪中送碳，省下口粮拿回了家！我爸爸和奶奶活下来了！

              爸爸由于年幼，想上学但生产队不给签字，他只有小学文化。理发，配钥匙、修电筒、烧砖窑、修理钟表，……都不在话下，他聪明又勤劳，但奶奶说他幼儿时爱捡鸡窝的生鸡蛋吃，所以才有了哮喘病，解放后的挨饿，他的胃疼又找上了他。大脚丫帮二伯和老爸都讨上了媳妇，她的子孙辈都敬爱她！

            冬天的晚上，点着昏黄的煤油灯，躲在暖和的谷草床上，奶奶逐一用火灰篓为她的小孙孙们温暖冰冷的双脚，最后才轮到自己那双冰冷的大脚丫。我和姐姐、妹妹正挨在她身边听她讲优美的民间故事哩！<<安安与饭粘>>故事讲一个不幸的小男孩名叫安安，他的母亲被他的姓林的姑婆陷害，林姑婆在自己哥嫂面前发誓说亲眼看见侄儿媳妇炖了黄黄的鸭子汤，问他们尝没尝到？她哥嫂当然说没有，林姑婆赌咒说她自己撒谎会肚子爆，于是安安妈被丈夫一纸休书就休掉了，无家可归的她住进了尼姑奄，孝顺的小安安，一边读书一边经常把家中的粮米拿去接济母亲，一只小老鼠名叫饭粘，常常帮助他，使他家中米缸的米从不显得缺少，以免被大人们发现。安安发愤苦读，终于金榜题名，中了状元。林姑婆因说谎话，肚子果真爆开死掉了，真相大白，安安接回了母亲，从此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奶奶其实文化程度并不高，小时候的某个晴天，阳光透过亮瓦在屋内形成光柱，当看到那么多肮脏的灰尘在光柱中乱舞，我有些害怕。奶奶安慰我说怕啥！人本来就离不开灰尘，就象那鱼儿离不开水呀！我果真不再害怕！长大后，我才知道，其实是人类离不开氧气嘛！奶奶用朴实的理解力帮助我长大！

        小时候年景稍好，亲戚们送奶奶许多白糖、冰糖、鸡公糖、寸斤糖。奶奶说这一切得感谢一个矮个子，否则咱家很可能活不出来。在这里，我代表全家谢谢这位大救星，一代伟人：邓小平！我、姐、妹妹嘴馋了，奶奶就分她的宝贝糖果给我们吃。有时，是一大块冰糖用火钳夹着放灶火上烧，等脆裂点，再用菜刀背敲碎分着吃！我知道大脚丫的秘密是藏在床后的瓦缸后，就常伙同姐妹去偷吃。奶奶往往要等送别人礼时才发现，但她只是笑笑从不生气。我们几个小孩嘴馋而没东西吃时，咋办？奶奶还有两大绝招救急，一招是铁锅里那层薄而香糯的红薯锅巴，她铲起后捏成几团，我们又争又抢、狼吞虎咽，她在一旁满心欢喜。最后一招，就在她的独家泡菜坛里，她把一匹咸菜撕成几长条，我们兄妹都会吃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咸乎乎的咸菜挂在下巴，仿佛长了一条长长的胡子。奶奶看起来凶狠的时候只有两种场合。一是我欺侮妹妹，她不许我这样做，我一惹哭妹妹就得赶紧跑，不然屁屁会挨小棍抽。我的反抗方式很愚蠢：丟石子砸自家瓦房。我总是忘记，下雨天，我也会跟在奶奶身后，着急地找更多水盆，好接那从天而降的雨水！奶奶更凶狠的另一种场合是我们仨小孩被别家大孩子欺付了，她会二话不说，找上门去，不管你是天王老子，她会告诉你，她家的小孩不能被以大期小，决不能有下一次！我似乎总是心慰地看到，欺付我们的大孩子在她愤怒的目光中微微颤抖！当然，她很讲策略，不动手只动表情和口，而且必定是当着对方家长面！我们村的大孩子们都知道她有多厉害！当然从另一角度看，我们也得有多顽皮！

            挨过饿的爸爸射弹弓超准，打麻雀等野味几乎百发百中。他常年外出，要烧砖窑养家呀！每次回家，那种现在的人会当垃圾丢掉的处理梨子、苹果、花红什么的，他总是拎了一大网兜。用小刀削掉腐败的部分后，吃掉好的，我就心满意足地到处玩耍去了。后来，他在青山厂修理钟表了，收入稍高，什么冰冻耗儿鱼、猪脑花等等，就常被他下班后带回了家，我们全家都吃得非常开心！不管亲戚们谁来？他当天挣没挣钱？打牙祭总是免不了的，人们都爱和父亲打交道，因为挨过饿的人更深深明白，民以食为天的硬道理！每次吃饭，奶奶都要我等父亲先动筷，她说爸爸是最辛苦的当家人，我们要晓得心疼他，虽然有时我已饿得肚子咕咕叫，也只能望着美食眼巴巴，老爸，快点回家吧！逢年过节，奶奶的大脚丫都要好一顿忙活，什么艾粑、甜粑穿糖衣的油炸米果……当然粽子、皮蛋、红豆腐等寻常物不算，她是万里挑一的心灵手巧，食物几乎没含什么化工原料，当然也买不起那些害人的玩意儿！我想现在，很多好的食物创意都随着她的去世失了传！她老人家过时的规距也特别多，例如，年初一不能洗脸和脚，那天的生活用水也要盛起不能倒掉……

          大脚丫在八十岁前，把她的兄弟姐妹家挨个走了个遍！我有幸能陪她同往。记得当时电视在播放着八仙过海，精彩极了！我当时小，除了电视、打牙祭，只记挂亲戚们家的果树去了！其实我应该对奶奶和她众兄妹们的谈话多留意！后来，她无不婉惜地告诉我，她娘家祖上做官的朝服饰带已经被舅公们弄丢了！她放不下那份血缘宗亲的荣耀见证吧！

          大脚丫老了，每天只能在天井旁走走了！我去成都上了大学，她在家伺养了一群鸡鸭！我暑假回家，每天都能吃上两颗土鸡蛋！父亲在天井种了一颗大桂花树。奶奶还担心着我的视力，她用蚕蜕的高温蒸气薰疗我的眼睛。小时候我们一生病，奶奶的大脚丫就满山跑。找来的草药有：侧耳根、苦蒿、明净草……几乎每次都有神奇的疗效！现在，她太老了，跑不动了！我开始工作，有了工资，第一次给了她两百元，她非常非常开心地笑了！

              某天，大姑妈打电话告诉我，九十高龄的奶奶半夜起床解手，摔得半身不遂，还不能言语。赶回到家的当晚，我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饱经风霜的眼晴！那双大脚丫已不能把她支撑了，她直盯盯地望着我，几次想坐起来！冬天晚上冷，我当然不允许。事后我才想起她生前曾说过的话：她其实是不想死在床上，会背后人，背是晦气的意思。而我是多么希望她永远活下去呀……

                每年的初一，我都会带着老婆孩子跪在奶奶长满青草的坟头，点上香烛，烧上纸钱。那里长眠着一位如此伟大而平凡的女性！而有关她坎坷的一身所留下的精神财富，我不但自己不能忘却，还希望我的子孙亦能永远铭记！离别时，再放一串鞭炮吧！我要用这鞭炮的声响，震透这阴阳的界限，表达我们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