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去

  世界的尽头，在天涯海角的地方，有着小小一隅。那里住着一个黑衣人，常年带着帽子，在这个不分昼夜的地方晃荡。黑色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没有年龄，没有姓名，没有感情，他是孤独的拾荒者。

  天空是淡蓝色的，海洋是深蓝色的，两种颜色交融到一起，不知道哪片是天，哪片是海。他坐在水光接天的地方，等待着即将涌来的潮水。每一次退潮，都会在岸边留下五光十色的石头。那是由人的心血凝结而成，经过岁月的洗礼，经过感情的哺育，最终变成的石头，被丢弃在一望无垠的大海。而那些石头，是他的养料。每触碰到一块石头，都会有一个个画面映入他的脑海。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灯红酒绿、色彩斑斓，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极繁华的景象。他不懂，外面的世界那么多彩，为什么还会有人丢弃自己宝贵的回忆、珍贵的感情。

  日子就像潮起潮落，平淡又单调。时光随着海浪缓缓流逝，他却依然不懂那些回忆凝结成的石头为什么会被抛弃。于是他想出去，想去世界看看。

  拾荒者穿着万年不变的黑色风衣，踏进了纷繁的世界。那个世界，叫做人间。他走在街道上，轻轻闻着陌生的空气。路边种着长着长长枝芽的树，细小毛毛飘到他的脸上，有点香，有点痒。街道上一宗宗不明物体鱼贯而出，有两只脚的，四只脚的，长方形的，不规则的……带来一阵阵厚重的灰尘。拾荒者摘掉帽子，遮掩住口鼻，露出一双碧蓝的眼眸，像天空一般——当然，不是这里灰蒙蒙的天空。

  来来往往都是和他长得相似的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也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们，顺便窥探一下他们的内心。哦，刚才那个红着脸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孩儿的内心有着一簇簇美丽的花朵，在田野里随意绽放。她的回忆很完美，人生很风顺，似乎没经历过什么挫折。一个挎着菜框的中年妇女过来了，他看到了一团团残花败柳，摇摇欲坠……再怎么化妆也掩饰不了脸上被岁月打磨过的痕迹。他看到了她咄咄逼人地与买菜的人讨价还价，常常抱怨自己的人生为何是如此境遇……嗯……她似乎把她曾经美好的回忆扔掉了，只剩下生活中的琐事。海里的石头，原来是这样来的吗？

  他觉得有些累了，寻思着能不能找到一个想扔回忆的人，补充一下能量。这时，一个卖包子的老人叫住了他。

  “小伙子，我在街上到处叫卖，你在街上四处晃悠，我看你也饿了，要不要买几个包子？”老人两鬓斑白，脸上是岁月留下的沧桑。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不会说话。他偷看了老人的记忆，看到一家人团聚在客厅里，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可是，他又看到如今他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等不到一个人回来看他，看起来那么孤独，那么悲伤。

  “孩子，你怎么了？”

  他张了张口，可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唉，看你也是一个人，我送你几个包子吧，香香的包子呦，吃一口，就觉得不孤单了。”说着，老人拿出包子放进了他的帽子里。望着老人蹒跚的背影，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思念成极致，回忆可以抚平心里的伤，思念到绝望，便会扔掉那些美好的回忆。不思量，自不会心痛。但他从来就没有回忆，他只是靠着捡拾回忆生存下去。那么他的存在，究竟是什么意义？帽子里冒出一缕缕馋人的香气，可是，他吃那个有用吗？

  黑暗渐渐腐蚀天空，路上行人渐渐变少。他像一个阴间使者，游荡在人间。街边霓虹灯闪烁，路灯发出微黄的光，来往匆匆，车流不息。他来到一个透明玻璃前，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与这个世界是如此格格不入。他又看到里面的景象——穿着不同衣服的人坐在长得一样的桌子上，桌子上是各式各样的山珍海味，他们脸上的表情也都是各色各样。他们谈笑风生，神态自若，但只有拾荒者看出来了，他们笑得越开心，心里就越空虚。他们丢弃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被凝练成璀璨美丽的石头，被拾荒者捡拾。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儿，波浪般的栗色卷发盖住了半边脸，衬得她白净可爱。她坐在比她还要高的凳子上，手里抱着牛奶杯，眉眼低垂。

  拾荒者不由自主地推门进去，走到她身边。不知为何，他的心怦怦直跳。女孩儿像一个瓷娃娃，身上那份纯净吸引着他。女孩儿忽然抬头，他的心一凛，莫名地有些紧张。

  “大叔，你好酷哦。”灿烂的笑容在女孩脸上绽放，嘴角还残留着奶渍。

  拾荒者不知所措，拿起帽子，捧在胸前，里面飘出一阵阵香气。

  女孩儿蓦地睁大眼睛，眼睛澄澈得能凝出水。“大叔，我饿……”嘟起小嘴，煞是可怜。

  拾荒者眼波微动，如献至宝将帽子捧给她。只见她两眼放光，匆忙拿起包子就开始吞咽，边嚼边说：“你知道吗？这个包子和我爷爷做的包子的味道一模一样耶。自从跟爸爸妈妈住一块，我就再也没吃到过这么香的包子了……”

  吃着吃着，女孩泪眼汪汪，兴许是想到了爷爷。拾荒人抬手，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到女孩儿头上，温柔地揉了几下。忽然，一个穿着时尚的女人走过来推开他，打破了这份宁静与美好。女人抱起女孩儿，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是这种他看不懂的表情……他闭上眼，听着脚步声渐渐离去，又缓缓睁开，眼眸变得像大海一样深邃，蔚蓝蔚蓝的。他重新将帽子戴到了头上，推门进入黑色的夜幕里，灯光照在他的身上，没有一丝阴影，他穿过茫茫人海……

  最后，拾荒者回到了他的小小一隅，那个寂静无人的海天之畔。因为那里，才是他的世界。

  又涨潮了，他向海里走去，享受海风温柔地抚摸。冰冷的海水淹没他的双脚，再到膝盖，到脖颈……丝丝凉意透彻心扉。这一次，他没有捡拾石头，他把所有的石头都还了回去，尘封在人类记忆深处。

  那石头，叫做回忆。思念到极致，唯有回忆可以弥补心里的空虚，也只有回忆，是人的情感的寄托。它是每个人的小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