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府邸乃是修建数代的官宅,落在玉屏峰的山水尽头,即玉屏街西南方向。经过文家数代扩建,规模之盛大,堪比园林。

白色围墙连绵数里,琉璃瓦下长了些青苔,以不至于太过单调,添了几分突兀,却多了几分亲切。
围墙外的一条石街直向深处,沿路之上,常青树静立成排,白墙黑瓦,高人发际,让人难以窥探门墙,却知庭院深深,闻叶声如涛,阵阵而来。
此时文艾一行人,已至府邸,只见门前张灯结彩,三丈朱门上的镶金“寿”字,格外显眼,连门前的石狮,今天都绑上了红纱,一派喜气,数人正在接待贵客临门。
文府司阍张福焦急道:“少爷,大掌柜,您们总算回来,寿宴已提前一刻开始。”
文秋平沉声道:“街上车水马龙,此行受碍,故晚回片刻。你将少爷与小姐送至御园休养,其余之事,我自会向太夫人交代。”
那张福弯腰拘礼:“大掌柜!小人知道。”
话毕!司阍退居人后,差人将文艾与君瑜送至御园休歇。
当下无人,文秋平突然停下,文清只觉一面高墙堵在眼前,心里一紧,不禁想起数月前的荒唐事。
文清蹙眉:“父亲!怎么了?”
“清儿,你要与文艾少爷多亲近,为父将老,不可能事事都顾及到你。且世局将乱,这文家的重担,将来还是会落在你们年轻一代身上。此外,君瑜此女,你要多多注意。”文秋平沉声道。
文秋平一直不解,此女无亲无故,不知其来历,却在文府寄居十载,且深受太夫人青睐。
那文清随行,忐忑不安,知是父亲告诫,他低声应允,又想起父亲当日的训斥:“这次厄事,因为你只是一个旁系子弟,地位低下,才承受一切。向来背黑锅的,都是弃子而已。”他暗暗握拳,内心激愤,即因为自己不是文家直系,方受这等不公平的待遇!
文清暗下思索着,紧随父亲身后,向着堂宇走去。
整个文府,大致分为前院、厅堂、东厢、西厢、楼台、后院,其中后院才是真正的别有洞天。
府内青石为阶,入门却是另一个世界,眼前即是玉屏山,绿意盎然而春色动,清香袭人而风不停。
远处假山、凉亭各立,桃花遮掩,含蓄而婉约,主通道以大理石堆砌,两则盆景多以云松、雀梅、黄杨为主,再以玉屏峰为景,实是造景为虚,借景为实。
午时将近,只闻炮竹声声,一片欢声笑语,都是些富人子弟随父辈而来,他们欢聚在外,谈笑风生,而许多宾客早已身至仙客居,也就是文家堂宇。
这堂宇楼阁高下,轩窗掩映,金虬伏栋,玉兽蹲户,好不气派。
门墙皆是以紫檀、花梨等珍贵稀木镂空雕饰,虽未刷上漆,颜色陈旧,却越显古色生香之意。
厅内,以楠木制成的博古架,表面光泽油亮,纹路甚是优美,却只为隔断,间之以古玩字画为饰,且有盆景落地四置,甚是惬意。偶有淡雅清香肆起,不知是古木之味,还是花草素香。
此时堂宇内,已是名流云集,貂蝉满座。一些贵妇珠围翠绕,莺莺燕燕,无不是炫耀尔尔,其中一众人压低嗓音谨慎轻语,所用的皆是文雅郑重的官腔,不知所晤何事。堂内谈笑风生,而这其中即有赵云昌,他是赵家之主,更是白水县的县长,几乎是全场焦点,让人无不为之侧目。
在众人欢娱时,一老妇,雍容华贵,穿一身玄衣,略带暗红,她步履稳健,执杖落地有声,随行的小丫鬟欲上前搀扶,却被老人和善支开。
老妇发髻高盘,虽是青丝白染,却是精神奕奕,她双目如炬,似是能将任何人看得真真切切一般,一看就知道老人很不简单。众人知是老夫人身至,全场寂然无声。
“闲桌之上,莫谈国事。今老身六十大寿,有劳各位亲临,故请吾友方痕渐,亲自为大家掌勺,一慰众人馋欲,大家万不可小瞧,他年轻时,可是清廷御厨!今老身话以至此,良辰可待,酒莫贪杯。”
太夫人言简意赅,众人听之任之,莫不顺从。
这太夫人在白水城,可是风云人物。她年轻时,赈过灾、治过瘟疫,走过南闯过北,对各地风土人情是知无不尽,且她嫉恶如仇的性格,让人爱恨交织,如今年事已高,却喜好佛学,故人称老佛爷。
见众人皆已入席,太夫人从容转身,回至太师椅上,这文家大小事务几尽她手,从上至下无人不从她,她宣令管家开宴后,似欲离去。
人似乎上了年纪,都格外喜欢安静,对人多的地方越是回避。
宴席之上,文秋染、周瑛夫妇接洽赵云昌等人,以尽地主之谊,对各席敬酒祝词,甚是谦逊,毕竟文家是生意人。
那老管家声如金竹,巧舌如簧,手拿烫金的寿帖,念念有词。如文:
蓬莱松柏枝枝秀,方丈芙蓉朵朵鲜;瀛洲仙桃年年茂,福如东海岁岁坚。
六十阳春岂等闲,几多辛苦化甘甜;曾经沧海横流渡,亦赖家庭内助贤;如今但祝朝朝舞,当信人生二百年。
金沙峭岸一株松,干劲枝遒塑祖龙;桃李盛时甘寂寞,雪霜多后竞青葱;根深更爱阳春雨,叶茂犹怜翠谷风;师表才情堪敬仰,古稀不愧焕神容。
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佛心永恒,福寿绵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人长久,月长圆,春长在翻一页日历,存百年基业;国永昌,家永睦,福永生绘千幅蓝图,兴万代子孙。
福寿绵长活百岁,身体康健行如风;
耳聪目明无烦恼,笑对人生意从容。
待这管家颂了寿词,再将菜谱明细娓娓道来,有种让人如陷酒池肉林之感,这些稀罕词儿,全是宫廷御菜名,若放在从前,唯有封建王朝的皇亲国戚才能享用。经老管家玉口,什么八珍之齐,太极发财,清宫万福肉,御用佛跳墙,凤尾鱼翅……闻之使人垂涎三尺,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饕餮盛宴。
不时,娇娥玉手托盘,满盛佳肴,鱼贯而入,不下三十来人。
顷刻后,金童络绎而来,往返数次,满堂珍馐美馔,食香弥漫。在场达官贵人,平日锦衣玉食,但新尝佳肴,无不拍手称绝。
虽至中途,有杂役突然闯入,但并未引起骚动,却闻杂役之词,老管家眉头深锁,便通告太夫人,再者文老爷与夫人,显然那事他难以做主,这期间文秋平已然入席。
待文秋染了解来龙去脉,所幸稚子无碍,可今日是母亲大寿,又有贵客临门,他难以走开,遂与夫人切词。
那文夫人内心不安,与故友寒暄数句后,便向太夫人请示,欲探望稚儿。
太夫人虽是呵斥,私下却并未怪罪,文夫人行礼后,悄然离去。
民间宴会,常会请说书人,以助酒兴。今日是文太夫人的六十寿辰,可说是极为隆重,不仅是在青山镇,甚至整个白水城,无人不识、无人不晓。
这不,文府请了一位远近闻名的说书人。
那盲书人年过半百,饱经沧桑,一身粗麻布衣,还没背着的琵琶新,他腰间系着半旧皮鼓与快板,被一男童,借着竹竿引入堂宇。
堂中隐有雀声聒噪,一些贵妇见之,面露鄙夷,甚至用白皙的手,遮住了琼鼻,似乎有种味道,她难以忍受。
珍馐美味,琼浆玉液,金玉满堂,与那说书的老幼,显得格格不入。
突然琵琶想起,响若惊雷,震慑全场!
那琴声似是挑战,更是宣泄不满,唯有太夫人眉色如常,不为琴声所动,知道先生有意为之,这段琴声是《十面埋伏》里的大战的前奏。
见众人有所不满,太夫人平静说道:“各位少安毋躁,既然是民间技艺,自不入富贵之堂。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醉酒笙歌,对这般杂艺,自不入眼。其实不然,高手在民间,贫苦出艺术。”
她少时入川,南下两广云南,对之风土人情,无所不知,后常为人津津乐道。如今怀想,不觉风趣。
经太夫人一语,堂中鸦雀无声。
盲书人心身一震,这老夫人声音深浑圆润,出言即可震慑人心,闻名不如见面,比传闻的更厉害!
“盲书人,开唱吧!老佛爷可是菩萨心肠,勿要让她老人家失望。”
见太夫人说话了,有人随之附和。那盲书人初试琵琶,金玉之声萦萦入耳。大弦时,嘈嘈如急雨;小弦时,切切如私语。
堂宇泱泱,金玉锵锵。那琵琶声,似与这堂宇共鸣一般,共奏偕和。盲书人耳如顺风,他暗叹这墙壁都是上等珍木所砌,平常石墙根本难以相较,因为他的琵琶就是红木所制,才使音质更加自然。
盲书人感怀,不卑不亢道:“不知夫人,想听些什么?”
这盲书人只是以“夫人”唤之,藏不了心高气傲。
太夫人说道:“那就《佘太君百岁挂帅》吧,戏曲虽以京、越、黄梅、评、豫为最,但若是以说书的形式表达,也是极能考验功力。”
那盲书人这便应了,他起声歌喉,饱满如金玉,但唱起杨家受冤,还有战火中杨家男儿战死,几无留下子嗣时,甚是哀怨断肠。
当唱起山河破碎,杨家满门忠烈只剩孤儿寡母时,无不凄惨,让天地为之动容,鬼神听之潸泪,更遑论人呼。
当唱起佘太君百岁挂帅时,使人热血沸腾,气氛肃穆而雄浑,终至凯旋归来时,辉煌而邃远,愈显磅礴大气。
尤其他手中的琵琶奏起,初时沉闷压抑如颤,似一股悲意尽藏腹中,难以释放;起时嘈嘈切切如泣,似玉人悲苦咽声,哀怨断肠;终时震雷滚滚如撼,似战鼓雷鸣碾敌势,天地震撼。
“真是超群绝伦的琴技啊!”
“盲书人之琵琶曲,千古独步,可仰而不可及也!”
“普天之下,说书人何其多也,唯此者绝唱千古!”
那说书人耳力极好,听到场中人的赞扬,极为受用,他不由更卖力弹奏,渐至忘我境界。
寿宴渐至尾声,精致茶点络绎上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厨衣走进堂宇,向贵宾祝词,在场各位知是谦辞,纷纷向老人表示感谢。
这可是太夫人的朋友。太夫人与故友重逢,百感交集,两人向内堂走去,此处人声鼎沸,不是谈话之地。临走时,她差人特意多给些银元与盲书人,并希望他能多留三日,为青山镇百姓说说评书。
可那盲书人对此并不待见,只是收了该收的那一部分,他考虑片刻,便应允了三日评书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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