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冬这次见程真，跟多年前第一次见她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初夏夜，风微凉。程真大概是刚刚沐浴，只一额碎发被吹起来，脑后黑黑长长的湿发搭在后背上，发尾还滴着水。左脚银色凉鞋的鞋带不知怎么就开了，拖在地上，卡扣的造型是一只猫，脖颈上还栓了个不大不小的铃铛。
当时的她正在讲电话，站在身后的黎冬能隐约听到只言片语。“嗯……对……他昨天搬走的……没事……我很好呀……好聚好散……就是缘分尽了……爸，你不用担心我……”她说话，声音又轻又小，语气从容平淡，偶尔还扶额一笑。可是讲着讲着，突然就落泪了。他看见那星滑过她左颊的闪光，也感受到她极力压抑的情绪。等女人缓缓按下红色按钮之后，黎冬走过去，坐在了她面前。
女人一惊，慌忙抹了把脸。再抬头，看见对面坐了个二十刚出头儿的男孩儿。程真才想起来，自己在这儿等的是谁。
三个小时前，她慌乱间把新买的钱包落在咖啡店了，店家相当负责，也幸亏一起喝下午茶的闺蜜是那里的会员，凭着曾经留下的手机号，才顺藤摸瓜找到了自己。本说好了自己明天过去取，但电话那头年纪轻轻的店长非说有个店员住的离她家挺近，可以今天就送过来。她同意了，因为那钱包牌子挺名贵的，而且里面好几张储值卡也没有密码。要依着曾经的自己，确实不可能让钱包在外“过夜”，可今天她真真是倦了。一大早跑的民政局，下午又商场狂血拼，费了天大的力气把要陪自己“渡过难关”的闺蜜轰走，趁着情绪没崩溃之前给家里的老爸汇报了事情的进展……自打出生到现在三十三年了，她第一次觉得这么累。
“女士，这是您的东西。”黎冬想了一下，觉得“女士”这个称呼比较合适。
“嗯，谢谢。多不好意思，让你特意跑这么一趟。”程真很客气地跟对方说话。
“也不算特意，我就住在附近，挺方便的。您看看里面东西都还在吧。是邻桌顾客发现给我们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翻过。要是真少了什么，就得回看当时的监控录像了。”黎冬今天的话有点儿多。
她当然不好就在对方面前一样一样地验看，只稍稍翻了一下，接着笑眯眯地说：“什么也没丢，谢谢啊。”
“您仔细看看吧，店长说感觉里面都是挺贵重的东西。”黎冬一本正经地撒谎。
这回程真也不用不好意思了，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段时间里，黎冬就那么看着她，面容严肃的很，仿佛这事比什么事都重要。
“这回好了，都检查清楚了，什么都没少。难得见到你这么认真负责的人，谢谢啊。”程真依旧笑眯眯的，但眼神里已经有送客的意思了。
黎冬没动，目光开始往桌子上那杯咖啡移动。
程真有些不高兴了，但也不好立刻让对方离开，只能说：“我请你喝东西作为答谢吧。”
听到这话，大男孩灿然一笑，大大方方地说：“好啊，我是真的渴了，就来杯冰的蜂蜜柠檬水吧。”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孩，也从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不过一瞬，她昏暗了多少年的生活立时洒满了阳光。
遇上程真之前，黎冬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其实他连爱情都不相信。
他爸妈也是自由恋爱，走进婚姻却发觉两人三观不合，一路将就着过到他小学毕业，每天吵架的次数比吃饭的次数还多。后来父亲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母亲撕破了脸跟自己丈夫闹，跟小三儿闹，闹得父亲离开了家。可母亲不肯离婚，一直拖着，拖到父亲得了病，拖到父亲死了，她和他还是夫妻。父亲葬礼那天是母亲的人生巅峰，她义正言辞地赶走前来吊唁的小三儿，举着结婚证叫嚣自己才是法定妻子，一巴掌打在那个女人的脸上，嘴里吐出的脏话是黎冬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过的。
爱不爱的，黎冬不知道，他只知道母亲肯定恨这个曾经对她山盟海誓的男人。所以，从父亲离家那天起，黎冬就发誓：他不谈恋爱，不结婚。
可是，他彻彻底底地败在了程真手里。就那么惊鸿一瞥，整个人沦陷得猝不及防。多年后，他都不敢回想自己初见程真时的死皮赖脸，也就是仗着人样子好看，像个正人君子。否则，哪个姑娘不得往歪道上想他啊。后来，程真也问过黎冬，当初是怎么了。黎冬一双桃花眼深情款款地看着女人，他说：“我就是心疼你了。”
程真比黎冬大了整整十岁，遇见那年，黎冬大学刚毕业，边打工边准备着考研，程真则刚刚离婚，在某世界五百强企业做个高管，再努力个半年，她还能升一格。
黎冬管她叫“真真”，程真的初恋也这么叫她，那年她十八岁，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了那个男人。两年后，那男人车祸死了，程真伤心地几乎要了自己的命，但她没死，她肚子里的孩子随父亲一起去了。又过了五年，她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前夫，两人磕磕绊绊过了五年，因为程真始终没怀上孩子离的婚。
黎冬管她叫“真真”。第一次听的时候，她转过脸，泪流满面。再回身，整个人被黎冬圈在怀里，忘情地吻住。他说：“真真，别哭，心都被你哭碎了。”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合拍，莫名其妙地无聊。有时，就手牵手在程真家露台上看一下午的云，也不觉得腻。黎冬爱抱着程真，程真不穿职业装的样子也像个小鸟依人，走大街上，没人看出他和她有年龄差。一次，他喊“真真”，程真跑过来选衣服款式，店员说：“你这妹妹气质好，穿同款任何颜色都好看。”为了这句话，程真当天把同款的所有颜色都买了下来。
读研的日子里，程真小心翼翼地资助着黎冬。黎冬呢，内心有隐隐的不安，但又觉得未来的自己一定是可以照顾好程真的人，眼前的亏欠他终将报偿。不可否认，黎冬一直都是个优秀的人。
他正式开始第一份工作的时候，程真已经三十五岁了。她父亲几个月前跟一直为他服务的保姆登了记，说是要给对方一个名分，也是一份未来的保障。回去见证这一事件发生的程真，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五十刚出头的保姆阿姨从头至尾都是笑的，守寡多年的她如今也算有了归宿。程真在心里慨叹了一句：这女人啊，说到底还是女人。
黎冬拿着第一份工资给程真买了个包，跟牵线他俩的那个钱包是同一个牌子，两个搭配起来刚刚好。程真收到时，那叫一个珍惜。这种什么都放不了的包包她平时也不知嘲笑过多少回，如今黎冬送她了，那就是最好的，没有之一。
他说，想一年后结婚。自己攒一年的工资，再加上他妈妈的贴补，应该够房子的首付了。程真希望买房的事情自己可以出一份力，毕竟黎冬妈妈那种情况，留些钱傍身总会安心一些。
听了程真的意愿，黎冬一脸坏笑地看她。看了不知多久，程真忽地就明白了，人家这还没求婚呢，自己竟倒贴上去。她恼羞成怒地转身就走，跟之前一样，没走出两步就被圈在怀里。
黎冬委委屈屈地在她耳边说：“钱不都买包了吗？咱下个月再买钻戒，行不？”
程真差点儿没笑出眼泪来，转身伏在黎冬怀里。那天他穿了件毛衣，程真用额头蹭他胸口绒绒的白色，觉得这个年轻男人的心跳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黎冬妈妈的反对是程真早就预料到的，但她没想到对方会反对得如此激烈——黎冬妈妈割腕自杀了。
从认识程真开始，黎冬就没跟妈妈藏着掖着，妈妈不过是一直在假装自己儿子没有女朋友。黎冬以为时间久了，妈妈也就接受了。可事实证明，父亲去世这么多年了，他妈妈始终还是他妈妈。
照顾了自己母亲一个多月后，黎冬见了程真一面。这真是一次简短而又漫长的会面。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在他想娶的女人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程真云淡风轻地看着，伤心是伤心，也知道孰轻孰重，也明白无可挽回。
“就这样吧。”最后，还是程真先起身要走的。
“真真。”男人叫住她，那声音撕心裂肺到了极致。
“一切都会过去的。”程真看着他，眼里有泪，却仍笑眯眯地对他说。
最终，她转身离开。身后响起黎冬的哀嚎，但再也没有那个温暖的怀抱了。
黎冬不知道程真去看过他的妈妈。那天她站在病房外，听见两母子激烈的争吵。
“爱！？爱个屁！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当初你不就是看上她有钱吗？对，我不想让你考研，我这个情况根本供不起你。你就攀上个大你十岁的离了婚的女人……”
“你给我闭嘴！”
“我凭什么闭嘴！我还没说她生理有毛病，根本生不了孩子呢！自己多大岁数了也不想想，拉不懂事的年轻小伙子下水，还想结婚！我呸！”
“李玉兰！你就是个疯子，你知道吗？”
“我是疯子，那你黎冬就是靠出卖色相骗女人钱的小白脸儿！”
“啪！”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屋子里开始是一片寂静，紧接着响起一个女人的哭诉。
“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我容易吗？你爸跟个狐狸精跑了，还死了。是我，把眼睛都钻钱眼儿里的我，忍辱负重才把这个家维持到今天。我这个当妈的就希望你找个正常女人结婚，过平常的日子。我们家因为你爸的原因，早在亲戚中被人家背后议论多少年了。你这么一弄，我们可怎么翻身啊？再说，你跟她差了十岁，要放在以前，那就是差了一辈人。你说你四十岁的时候，她都五十了，再没个孩子……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到时候再离婚，走上我和你爸的老路啊。”
程真没有听完黎冬妈妈的全部哭诉，她只是回家后买了两瓶酒，然后醉死在自家的沙发上。再醒来，就觉得一切都应该过去了。
三年后，按照妈妈要求娶了正常女人，过了平常日子的黎冬还是离了婚。离婚的原因很简单，黎冬妈妈得了癌症，家财散尽，还欠了外债，女方不能接受这样家庭情况，趁着没孩子赶紧甩了包。
送走妈妈那天，黎冬从墓园往家走，突然觉得自己这二十八年的人生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了，像个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那天夜里，他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梦见程真，梦境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与现实相反的是，他又把她圈在了怀里，没让她离开。
黎冬千方百计地跟程真工作的公司合作了一个项目。他觉得可以自然而然地走进程真的生活才是最好的。但是，程真没有出现在项目组里。她外派其他地市已经有两年了，这是三年以来，黎冬第一次知道她的消息。母亲和母亲的病已经让他与世隔绝了很久，他不知道程真的消息，他也不敢知道她的消息。
项目合作结束那天，黎冬飞去另一个城市见她。
在她家楼下的健身广场上，黎冬看见了她。五年了，她依旧是初次见面的模样。
初夏夜，风微凉。程真大概是刚刚沐浴，只一额碎发被吹起来，脑后黑黑长长的湿发搭在后背上，发尾还滴着水。左脚银色凉鞋的鞋带不知怎么就开了，拖在地上，卡扣的造型是一只猫，脖颈上还栓了个不大不小的铃铛。
后来，一个保姆从沙池里抱出个好看到不行的孩子，送到程真手里。她笑着吻了孩子的额头，孩子叫了一声“妈妈”。
黎冬惊住了，那个孩子的模样……真的是让他惊住了。
其实，前两天喝酒的时候，听自己最好的哥们酒后吐真言，说出母亲手术的那笔钱是程真借他的，他就惊住了。黎冬不知道这女人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她怎么会帮助伤她至深的两个人？可那也不如此情此景拥有如原子弹爆炸般的冲击力，程真怀里孩子的脸上长了一双跟黎冬一模一样的眼睛。
程真转身，看见了自己孩子的父亲。但她没打算让他们父子相认，随手把孩子递给了保姆，并嘱咐对方赶紧上楼，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
“好久不见。”她笑眯眯地对他说。
三年了，他又一次见到程真的笑容，真是悲从中来。
“你妈妈好点儿了吗？听说是生病住院了。”程真像个熟人，跟他唠家常。
黎冬母亲的病程极短，不过三个月，他没了母亲，也没了婚姻。看来，消息还没有传到程真这里，又或许她根本不想知道后续的事情。
“钱，我会尽快还给你的。”黎冬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哦，你知道了。”程真还有些诧异，毕竟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说破的。
她淡淡地补了一句：“钱我也不着急用，你慢慢还，没事。”
“我今天来是谢谢你的。”说着，黎冬眼圈就红了。
“我也是偶然听说……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程真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完全没有考虑到其他。
黎冬沉默，看着眼前的女人。她三十八岁了，一子之母，却依旧那么美，一颦一笑都扯得他心疼。
“真真。”他叫她的名字。
程真转过脸去，仿佛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如此一转，变得云淡风轻。
“真真，这样对孩子很不公平，你知道吗？”黎冬小心翼翼地说，轻声漫语地说，“一出生就没有父亲，真的很可怜。”
“可怎么才算公平呢？”程真的声音变得哽咽，“能出生就很好了，毕竟孩子见到了这个世界呀。”
“他需要一个父亲。”黎冬不敢苛责她，却又不得不苛责她。
“过一阵子吧，”程真有些自责地低下头，喃喃地说，“过一阵子，我也许会考虑接受别人的追求，争取在生活里给儿子一个成年男性的榜样。”
黎冬的心扭作一团，用颤抖的声音问：“你能考虑一下我吗？”
“你？”程真没太明白对方说的意思。
黎冬看见女人一脸的迷惘和疑惑，突然发现自己死皮赖脸的劲儿又回来了。明明知道当初的抉择给了对方深深的伤害，如今他脱离困境，上了岸，却仍然敢赌三年中熬在苦海里的程真依旧爱的是自己。
“妈妈去世了，我也离婚了，”黎冬苦笑着说。
“哦，”程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才说，“所以，你觉得可以做孩子的父亲了？”
“……”黎冬沉默，程真的问话让他无地自容。
“其实……”程真淡淡地解释，“生这个孩子纯粹是为了我自己。你可能……想多了。”
“可我是爱你的，”黎冬挠挠头，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虽然我是个无赖加懦夫，但从五年前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没法爱上其他人了。”
“即便我现在对你完全没有兴趣；即便我这三年里试着交往过一个男人；即便在跟你重逢的前一秒我还在考虑要不要正式接受他，你还爱我？”程真很认真地问黎冬。
“爱。”黎冬也很认真地回答她。
“我很享受现在这种状态，也是对婚姻有了心理阴影……我应该不会跟任何人结婚了，包括你。那样的话，就没法承认你是孩子的父亲。”程真的特立独行一直都超出常人。黎冬知道她不是开玩笑，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真真，你知道吗？”黎冬走近她，男人高大的身影完全将程真笼罩在其中，“认识你，我学会了一件事。”
程真抬起头看他，脸上是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的神情。太久了，真是太久了，程真都快要忘记这种心动的感觉了。然后，她听见黎冬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我爱你，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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