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23上任密州父母官 体味人间悲苦 写千古绝唱

读谢依《人生如逆旅 我亦是行人 苏东坡传》23上任密州父母官 体味人间悲苦 写千古绝唱

苏东坡离京在外，一身才情令他得到了杭州人民的万分敬慕，但这一身才情却无法在朝堂上施展。王安石当政的时代他得不到重用，虽然后来王安石倒台，可那些赏识他的重臣们早已经纷飞于天涯，在朝的那些官吏为了各自的利益，或多或少继承了王安石排除异已的遗毒。

当时王安石正如日中天。欧阳修已经去世，他再也不用看这新政后死一般寂静的朝堂；司马光潜心写书，一生抱负皆予后人评说；张方平沉迷酒杯，醉眼看世间，魑魅魍魉无数；苏辙明哲保身，默然无声。苏轼不够狡猾，学不会视而不见，因此，在他的诗中除了田园美景，他还不断写出乡村苦难的一面。他知道自己的诗篇会远达京师，甚至会给他带来祸患，但是他不在乎。

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苏轼杭州任满，当时弟弟苏辙正在山东省济州(现在的济南)任职，为了兄弟团聚，苏轼自请调到该省，朝廷批准后把他派往青岛附近的密州担任太守。离开杭州的这一年，妻子买了一个丫环，叫朝云，聪明伶俐，大大地减轻了她的负担。这一次去密州，苏轼便是带着朝云一起过去的。苏轼与杭州南北寺庙的僧友告别后，就携家眷北上去往密州。

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到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这个时间段内苏轼的诗歌最为高产：百年三万日，老病常居半。其间迕忧乐，歌笑杂悲叹。颠倒不自知，直为神所玩。须臾便堪笑，万事风雨散。自从识此理，久谢少年伴。(《乔太博见和复次韵答之》节选)这写出了他在杭州和密州的心境，而在为官方面，他写给孔文仲的诗正好可以表达出他的看法：

我本魔鹿性，谅非伏辕姿。君如汗血马，作驹已权奇。

齐驱大道中，并带銮镛驰。闻声自决骤，那复受絷维。

谓君朝发燕，秣楚日未欹。云何中道止，连蹇驴骡随。

金鞍冒翠锦，玉勒垂青丝。旁观信美矣，自揣良厌之。

均为人所劳，何必陋盐辎。君看立仗马，不敢鸣且窥。

调习困鞭篷，仅存骨与皮。人生各有志，此论我久持。

他人闻定笑，聊与吾子期。

(《次韵孔文仲推官见赠》节选)

杭州山水美好，物产丰饶，孕育了苏轼的诗性，促使他写出那么多好诗。但一到密州，真正的辛苦开始了。这里土壤贫瘠，百姓生活更是穷困。在杭州时苏轼只是一个判官，可生活还算自在。到了密州，苏轼升职了，成为一名太守，却反而清贫了。再加上此时新政之下经济崩溃，在朝官员薪俸锐减，更是雪上加霜。

苏轼拖着一大家子人，又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穷的时候甚至只能以杞菊充饥。在《后杞菊赋》的序言中，他写道：“而予仕官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延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

（个人认为密州才是当时大多数百姓的写照，杭州那种土地肥沃的地方毕竟是少数。自古以来北地凶悍，南国温柔乡，前者多有抗争，后者多是安逸，后来，面对大军压境，宋朝的皇帝官员或者商人纷纷南迁避难，完全不管北地人民的死活。当权者们失去了民族的风骨，注定国破家亡。）

一日，苏轼拿着家里的首饰出去典当，准备去换一点米回来给孩子们改善一下伙食。

苏轼一路看见很多孩子被扔在了路边，大声号哭却没有人来管。有些孩子病弱不堪，甚至奄奄一息了。苏轼十分忧心，并想了解其中緣由。

“这位老先生，请问这是什么情况?”苏轼拉住一个在街边摆小摊的老先生问道。

“造孽啊，这些都是被他门父母扔掉的小孩。”老先生也是一脸疲倦。

“再如何这也是亲生的孩子，怎么可以直接丢下不管呢!”苏轼大怒。

“就是因为亲生，所以只能去下。万一哪个好心人看见，家里有几口余粮也许就把这孩子养活了。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些孩子的父母，也许现在有些已经饿死了。”老先生黝黑的脸上滿是伤感，不觉间老泪纵横。

“怎么会这样……这些孩子为什么这么多?”苏轼有些语无伦次了。

“新政一出来，逼得这些人家已经走投无路了。与其把孩子抱在家里和自己一起等死，不如丢在大街上，也许还能活下去。只是，人人都走投无路，谁还有餘粮来收养其他人家的孩子?真是造孽啊。”老先生说到这，又是一声叹息。

苏轼謝过了老先生，一路上若有所思。哪位做父母的会忍心丢下自己的孩子呢?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谁又割舍得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到了当铺后，当铺的伙计迎了上来，苏轼也没有多说话，默默把首饰递了上去。

“大人，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当铺最近周转也不灵。这样的钗子要放在平时，我们会给您个好价格。现在，只能合这么些了，您要觉得少，就别当了。世道太难了，什么都贱价了。”当铺的小伙计很诚恳地和苏轼说了这番话。

“当吧，当吧，现在行情是这样。不止你门一家，我知道这是此一时彼一时，这样的世道，活着都不容易。”苏轼很理解，没有多说。

“您是明白人，现在的年月哪里还有人来买这些钗子，有一点钱全用来买米买粮了。这一个月，我们这里赎当的越来越少，再这么下去，只见出钱不见进钱，我们掌柜的也会把店门一关，实在赔不起了。”伙计不由得多说了几句，坐在堂前的掌柜模样的人，默然点了点头，一闪身，回到后头去了。

苏轼从当铺里出来，先去了粮店，把换来的钱全部换了米面粮食。接下来，他开始沿着街去救济那些饥饿孤苦的孩子们。

一边救，一边哭，堂堂七尺男儿，空有满腹诗书，此时却只能在自己任上的街道里拾孩子回来救。这一腔热血，这过人的才学，有什么意义，有什么趣味，眼看着百姓如此受难，自己却无能为力!这让他感到十分心痛。

明知道改变不了现实，苏轼依然含泪来拯救这些孩子，他做了自己能做的，可他能接济这些孩子一天，却接济不了他们一世。

“洒泪循城拾弃孩”,如万箭钻心，痛不可当。他想起了昔日朝堂上自己与王安石的争锋相对，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仰慕的一众师友同僚被一个个流放，罢免杀头，那些痛，那些失去，凝成了一把尖刀，刀尖直指他的心脏，质问他：“你有什么资格为民请命?枉读那么多圣贤书，却未能拯救深陷苦难的百姓!”

（一个王朝积弊甚多，皇帝无才，官员奸佞当道，也不是一两个文人能拯救的。再多的苏轼也只能写诗词了。那时候的宋朝四周都是豺狼，没有秦皇汉武唐宗这样的人物无法拯救。）

苏夫人正巧在院子里收拾，一打开门，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丈夫手里抱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后面跟着大的小的一长串孩子，个个饿到手脚虚浮。苏夫人马上大声喊来家人。

只听苏夫人说：“快进来，快进来，刚刚粮店的人已经把粮食送来了。我已经听送粮的伙计说了，早早就把米淘好了，现在第一锅粥应该快好了。赶紧进来，别耽搁了。”

家人齐心协力把锅碗瓢盆都搬了出来，刚煮好的粥还滚烫，孩子们却迫不及待地开始喝，一边喝一边烫得又哭了起来。

“粮店的伙计说了，他们掌柜的知道你在外救济孩子的事情，特意多送了些粮食过来，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就当尽些心力吧。”苏夫人手里抱着个年纪小些的孩子，喂他喝粥，并向苏轼告知这一切。

在密州的日子，是苏轼最为沮丧失落的时光，那些痛苦的记忆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底，而后又通过诗文的形式宣泄出来。由杭州往密州的途中，苏轼曾有一首《沁园春》写给苏辙，从这首词中，还可看出到密州之前，苏轼有很大的政治抱负。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摘锦，朝露溥溥。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沁园春·孤馆灯青》)

而在密州经历的那些沉痛与心酸，却炼化为他满心的痛楚。思念师友兄弟，一心抱负化为满腔愤懑。当这种愤懑变成了失望，他终于明白自己此生可能再也无法一展抱负了。但生活还在继续，不是每一个失去希望的人都能轻易拒绝继续生活，此时的苏轼在连番的打压下已经开始学会了自我开解，看着密州百姓的苦楚与悲伤，他内心灼痛却无能为力。这种无能为力最终沉淀成一种达观。

他的作品日臻成熟，阅历的增长让他曾经的那些愤怒都释然了。此刻的苏轼，内心将人生看得更为通透。最初他只是欣赏自然中的美景，品味着山水中的快乐。但现在，他却看见了山水中的醇美与宁静，这与他在杭州时期的感受完全不同。从前的他爱看庄子，现在的他却愈来愈仰慕陶渊明，写诗写文也越来越随性洒脱。

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中秋，苏轼醉后抒情，怀念兄弟，写下了千古绝唱《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难以成眠的夜晚，心里所思所想又有几人知?苏轼在密州，时而感慨人世艰难，时而怀想当年师友，时而追寻田园生活，时而愤怒到难以自持。报国无门的苦，加上触眼所见的百姓之苦，高妙的哲思与人生千古的佛学眼光，让苏轼的心灵再次提升到新的境界。

苏轼在密州期间，治蝗灾，抗旱灾，灭盗贼，救弃婴。世道虽乱，幸得有此父母官。密州之幸，在于拥有了这样一位太守。而太守之幸，在于密州点化了诗人年轻时的散漫与任性，——化作为国为民的一腔热血。

在密州，苏轼官声尤佳，爱民护民，他是百姓眼里的好官，却是朝廷小人群臣眼里所忌惮之人。密州任上，他修茸重建民房，捐资引导农民生产，商人复市。那几十个拾救回来的孩子，后来被他——送了回家。“革新除弊，因法便民，颇有政绩”,这是史书上对苏轼的评价，寥寥数字的背后是一个个沉重的事实。

--时与猫璞读书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