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9月24日 天气晴 死亡前的第15天
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从我感觉到有东西在喉咙里生长，我就知道会有这天。我们那村虽不大，外人看来可能瞧不上，可我啥病没见过，啥稀奇事没听过？！瞒不住我的。刘婆婆不就死于胃癌。杨大夫自己都是医生，给别人看了一辈子病，查出肝癌后，做了两次手术，把赚的钱都赔进去了，还是死了，就连我们队里的李英贵，可是年轻人，一辈子没生过病的人，说倒下就倒下。阎王爷要谁命，谁还逃的了？
现在，没有人再拦着我说这句话，也没有人再阻拦我回忆。因为，我快死了，这句话我一直想说，可是只有在今晚，一切喧嚣才逐渐归于平静。我好像对着旷野喊出了这句话，旷野上的草青绿得发嫩，风也伴着它们狂欢。
昨天还围在床头哭泣的几个女儿都走了，我让她们回去，给我选一处好的地儿。我家隔壁认识个师父，他看"水碗"①可行了，十里八村都传他最能干，也有七十高寿，我本中意他，想让他给我看方地，可脸面上仍过不去，三女儿的男人也是看风水的。昨晚，他俩都站床头，我不可能说不让他看，他这几个月来，每天打着"来看妈"的名头，我也不能赶他走，但我打心底没有原谅他。我嘱托事情的时候，说，"都听着，到时候，你们看了，再找两个师父合方②，地形有关你们自己，别不当回事。"
女儿们听了，有的默认，只有大女儿朝我弓下腰，大嗓门里带着哭腔地说，"是是是，你放心吧，妈！"
"一定要多找师父合方。我才放心！"
"我们晓得。你竟瞎操心！"三女儿听得有些不耐烦。她知道我是说给她听的，也说给她男人赵云风(fěng)③听的。
赵云风听了这话，腔都没开就出去了，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没原谅他，别以为现在说"来看妈"，我就稀罕，他才没把我当妈。
那些年他打我和老爷子的事我不会忘，那时老爷子得了病，送到镇上去看病，我才走一会儿，回来就看到他把老爷子的膀子担在铁杠子上，幸好我去得及时，不然老爷子唯一能用的那只好手也瘫了。我赶忙上去阻止，可他连我都打，他连我都打，还是人吗？把我一掌推到床沿，我的腰像油菜杆子遇到暴雨一样折了过去，这才给我的腰落下了病根，下雨天疼痛难忍。
幺女儿在网上算他的命，那网上就说，他是非人类投胎，非人类的东西，我看也是。
昨晚，我的四个女儿都来齐了，她们前后往屋里拥，这租的房子本就不大，她们一个个像树墩子立着，我的三女儿最高，从我这里看去，有门楣那么高，和她爹一样。
门铃又响了，我的耳朵早聋了一只，我听不到，可他们每晚都这样，习惯了。我的那些干儿子④们也来了，有些个进房打个招呼就出去了，有些个进进出出的，十平米的屋里主要是我的几个闺女。
我的大女子哭得最伤心，她起先还避开我抹眼泪，直到她的孙孙问:"婆婆，你为何伤心？"她才大哭出来，她为何不告诉孙孙:"祖祖快死了。"她还在避讳那个字，她只说:"快出去玩儿！大人在这里说事。"说啥事？说她们的娘快死了。大女儿还是未提到那字，只带着她孙孙出去。
外面的天又黑了，我要回家了，天黑就要回家，幺幺⑤说，女娃要有教养。
"妈，妈，想啥了？"二女儿，三女儿接连在问。
"想幺幺。"
七零年冬天，由于夏天下了冰雹子，花生米大的冰雹子打下来，"天老爷发怒了"，"张婆婆家孙子被打傻了"，"哎哟喂，快去看塔屋的瓦"……
村上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我顶着锅盖去瞧，菜叶子成了青白布，掉在叶杆边，不吃菜可好，我的窝窝白⑥啊，像摊烂肉躺在地里，要是是烂肉还好，我捡起来洗干净了给孩子们炼油渣滓。我那些孩子还要抢。
"哎哟喂，这可怎么办。遭球⑦咯。"
我的孩子吃什么，夏天造下的孽，冬天吃什么，能吃的野菜子都被拔光，红薯粥里不见米，后来我让家里的老大和老二和我一样吃糠，搅拌着水来吃，老爷子吃单位的饭，这才把小女儿和三女儿的命保住。那阵子村里的人，几个得了大脖子病，那得了病的人脖子上像多了个青皮带子，可那时也没人知道那是要死人的病，村上的人都穷，谁会轻易找大夫，等到真要命时，村里的赤脚大夫看不了，场上的大夫看不了，即使离城近的诊所也不收人，从第一个大脖子病人死了以后，村上就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更多的是戒备心，防范意识，都怕有人夜里偷粮，地里已经没啥可偷了。
"李得服死了"，"他大儿子也死了"，"李得平的老婆死了"……村里一阵传开了。
无论怎么闹，我当机立断，不让孩子出门看，学也不让她们上，走十来里山路要多消耗体力。
结果，她们的命保住了，当然还得感谢老头子，那时山里的野兔子不多了，但隔三差五还能逮住几只，那是他的枪杆子做的最光荣的事。
可我的爹娘都死于那场饥荒，那场病，我回不去娘家，我还有两个孩子在床头，还是奶娃娃，娘家人说带不好孩子别回去，我啊，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可怜了幺幺啊，我对不起他们，我出嫁时，还从家里倒拿了一百斤粮，我对不起他们。
(呜咽声)
"妈，别想过去的事。"大女儿进来说。"幺幺不会怪你。是那年月不好。"
(仍旧呜咽声)
附:
①看水碗:算命时的一种常用方法，在我的小说《迷障》中也有出现。
②合方:即请两位师父，根据综合意见来折中选择。这里表现为对三女儿男人能力的不信任。
③赵云风(fěng):这里的"风"即是"风车车"的风，意味神经病。
④干儿子:女婿。
⑤幺幺:即母亲，因属相相冲而改的称呼。
⑥窝窝白:即大白菜。
⑦遭球咯:农村的土话，四川方言，意为惨了。
简介:在病痛里饱受煎熬了"我"，在最后的几天里看尽了人世的炎凉，"我"把身边的儿女辈，孙孙辈一遍遍端详，把他们的功过记录在案头，随"我"的离去带进坟墓。
无戒90天挑战训练营
第105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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