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邻居家的院子里传来一阵惨叫声。“癞疤头”又打老婆了,他总是三天两头打老婆。
“癞疤头”的名字叫刘宝才,他小时候头上害过癞疮,江湖医生用土方子给他治疗。结果病没有治好,他的头上再也不长头发了,而且还留下了难看的疤痕。
“癞疤头”长得尖嘴猴腮,肥头大耳,再加上他那颗结了疤痕的秃瓢脑袋,显得更加丑陋了。他从小心大,有事没事,总爱在村子里晃来晃去,村里的小伙伴都叫他“癞疤头”,他也不恼,从此他的这个外号被人叫出去了。
“癞疤头”不光人长得丑,还懒惰、脾气坏。据说他年过三十才结的婚,他的老婆名字叫玉珠,比他小十几岁,长得就像一朵花一样漂亮。但是他却一点也不珍惜,玉珠做事稍不如他意,就会挨打。他打起人来不知轻重,玉珠的身上经常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癞疤头”和我家是远亲,他称我父亲“舅舅”,其实是父亲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每逢雨雪天,生产队不安排下地劳动时,他就晃荡到我家,蹲在窑洞里的地上,跟父亲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闲聊。
“癞疤头”有一手剃头的本领,隔段日子,他就要来我家给父亲剃头,离开的时候,父亲顺便送他一些自己种的烟叶。
在全村人中,“癞疤头”和我父亲走得最近。每当他打老婆时,只要父亲隔着院子吼他两声,他就会停下来。可是,父亲是生产队的羊倌,常年在几十公里外的东山林场里放羊,一年中多数时间不在家。
这天,正巧遇上父亲回家取换季衣服。走了一天的山路,父亲累了,正躺在炕上休息。听到玉珠的惨叫声,父亲感觉他这一次下手比哪一次都重。父亲躺不住了,翻身下炕,趿拉着鞋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看见父亲出门,我连忙放下了手里正在看的小说,想跟出去看个究竟。
进了他家的院子,只见“癞疤头”用右脚踩在玉珠的头发上,双手举着井绳粗的绳子,狠狠地抽打着玉珠。玉珠痛得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嘴里发出痛苦的喊叫声。他们刚满三岁的女儿,站在院子的角落里,吓得哇哇直哭。
看到这种情景,父亲顿时发怒了,他疾步向前,一把夺过“癞疤头”手中的绳子,劈头盖脸地抽打在他的身上。“癞疤头”一边抱着头躲避,一边大喊:“舅——舅——有话好说,别打我,疼!疼!……”
父亲狠狠地说:“你还知道疼?玉珠难道是个铁人?你要打死她吗?”
我趁机拉起了玉珠,只见她的脸上、身上好多地方都成了青紫色,连站都站不稳。玉珠不顾自己身上的疼痛,扑到女儿身边,把她抱在怀里,浑身颤栗不止。
父亲生气极了,指着“癞疤头”说:“看你把她打成什么样子了,她是你的婆娘,给你生儿育女,你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舅呀,这女人和我结婚都四五年了,还做夹生饭,你说气人不气人?”“癞疤头”梗着脖子说。
父亲说:“你明知道她父母死得早,没有学会做饭,你要慢慢调教,光靠打能解决问题吗?”
“癞疤头”点头如捣蒜,说:“舅,你说的有道理,我再也不打她了。”说着,他转身冲着玉珠瞪了一眼,说:“还不快起来给舅倒水!”
玉珠吓得一个激灵,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父亲安慰了玉珠几句,我们就离开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问父亲:“那玉珠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嫁给癞疤头这样的人?”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那孩子命苦啊!”
原来玉珠一家本来是城里人,她的父母以前在城里开过百货铺子,家境十分殷实。玉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她的父母什么活都舍不得让她干。
可是,就在玉珠十多岁时候,她的父母因病相继去世,玉珠孤苦无助,只好跟着大哥大嫂生活。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玉珠跟随大哥大嫂一家,下放到条件偏僻的山沟里。玉珠哥嫂家本来孩子就多,家庭负担很重。特别是下放到农村后,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玉珠刚满十五岁,哥嫂就想把她早早嫁出去,好摆脱她这个累赘。
当时,“癞疤头”已经三十多岁,他的几个弟弟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他还是光棍一条。他的父母十分着急,托媒人给他提了不少亲事,没有一个姑娘相中他。
玉珠哥嫂急着要嫁出妹妹的消息,被“癞疤头”的母亲知道了,她连忙托媒人前去提亲。玉珠哥嫂根本没有征求玉珠的意见,就满口答应了这门婚事。
可怜的玉珠,还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就像一个待宰的羔羊似的,任由别人宰割。
村里人听说“癞疤头”结婚了,感到十分稀奇,都争着抢着一睹的新媳妇的风采。
十五岁的新媳妇玉珠,长得俊俏极了。她脑后垂着一对乌黑的长辫子,鹅蛋脸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柳叶眉下那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凡是见到过新媳妇的人,都对她的美貌赞叹不已,村里人私下议论:这么美的女子嫁给“癞疤头”,那可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了。
“癞疤头”的老母亲,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恶婆婆,娶了几个儿媳妇,都因受不了她的气,分出去单过了。
玉珠从小生活在城里,没有干过农活。在哥嫂身边生活的几年里,她多数时间都在替哥嫂带孩子,女孩子应该精通的针线茶饭,她样样都不会,对农活更是一窍不通。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吃的面粉,都是在石磨上磨出来的。磨面一般在半夜进行,到天大亮时结束,不耽误白天下地干活挣工分。家里人口多的,几乎天天半夜都要磨面。
对于玉珠来说,在石磨上磨面,是她结婚后的第一个考验。
婚后第二天,鸡刚叫了头遍,婆婆就安排玉珠就到磨坊里磨面。玉珠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活儿,不知道如何将毛驴套到石磨上去。她胆子小,又不敢去请教婆婆和丈夫,只好一个人在磨坊里瞎摸索。
玉珠婆婆一直没有听到在磨坊里传来筛面粉的响声。她感到奇怪,连忙披上衣服,到磨坊里去看个究竟。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她一跳。只见玉珠涨红着脸,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使劲地赶毛驴。可是毛驴的蹄子在地上刨了个坑,就是不往前走。婆婆上前一看,真是哭笑不得,原来毛驴被玉珠反套在了石磨上。
婆婆发怒了,一把夺过玉珠手里的棍子,狠狠的抽打玉珠,玉珠痛得不由得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癞疤头”,他过来一看,顿时也火了,抓住玉珠的头发,拳头雨点般的落在她的身上……
那时,为了粮食增产,地里只种玉米和高粱等粗粮。用粗粮做饭,是玉珠经受的第二个考验。
玉珠虽然是结了婚的新媳妇,但她才刚过十五岁,还是一个孩子。她给婆家人做的第一顿饭,却是夹生饭,又被丈夫胖揍了一顿。
从此以后,在婆家挨打成了玉珠的家常便饭。有时被婆婆打,有时被丈夫打,有时被他们母子双打。越打玉珠越怕,越怕她越容易做错事。
玉珠婆婆在村里逢人就讲,她家娶了个傻媳妇,推磨不知道反正,做饭不懂得生熟。
起初,村里人不相信,在婚礼上,大家见到的是那么水灵的一个女子,怎么会是傻子呢?可是,当他们见了玉珠。又不由得不相信他婆婆的话。
玉珠目光呆滞、眼神躲闪,走路目光一直盯着脚面。她从来不主动和人打招呼,就是有人主动和她说话,她的声音就像蚊子一样,叫人根本无法听清楚,简直和结婚时判若两人。
和社员们一起到地里干活时,玉珠也总出错。不是把庄稼的禾苗当作草锄掉了,就是往地里施肥施错了地方。面对这样的社员,生产队长气得直瞪眼睛,骂她真是个“傻子”。一些爱挑事的长舌妇听了队长的话,挤眉弄眼嘲笑玉珠,甚至当面叫她“傻玉珠”,玉珠也不发火。后来“傻玉珠”在村子里叫开了,连小孩子都这样叫他。
玉珠的肚子也不争气,在和“癞疤头”结婚的三年时间里,她一连生了两个女儿,这也成了她挨打的理由。
可怜的玉珠,哥嫂把她像一块破布一样丢掉后,再也不管她的死活。她有苦无处诉说,只得憋在心里,变得越来越傻了。
在全生产队人中,只有我的父亲认为玉珠不是真傻,她是被婆婆和丈夫打怕了,才变得傻傻呆呆的。父亲十分同情玉珠的遭遇,劝说“癞疤头”和他的父母分家单过。
父亲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玉珠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女人,如果她真傻了,将来受苦的可是你自己啊!”
“癞疤头”总算听了我父亲的话,果断地跟他父母分了家。
分家之后,玉珠也常做错事,“癞疤头”还隔三差五殴打她,但总比被他们母子双打好多了。
后来,玉珠一连生了两个儿子。有了儿子,“癞疤头”对玉珠动手次数越来越少了。
慢慢地,玉珠的脸上有了笑容,尽管见了熟人,说话时目光还一直盯着自己的脚面,但总算是开口和人打招呼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国家在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制。这一英明举措,极大地调动了广大农民的积极性。农民在自己承包土地上精耕细作,家家户户都有了存粮。
而分开队之初,“癞疤头”一家,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年靠借亲戚朋友家的粮食生活。
“癞疤头”年轻时,患了哮喘病,每到换季时,总要犯病,靠吃几副中药才能好转。随着年龄增大,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走一两步路都要喘成一团,更别说下地干活了。
因为无钱医治,“癞疤头”的病一拖再拖,转化成了严重的肺气肿,最终危及到了他的生命。
弥留之际,“癞疤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玉珠和孩子,不肯咽气。见此情形,一向在“癞疤头”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的玉珠,上前大声对他说:“你放心去吧,只要有我在,孩子们不会饿死的!”
“癞疤头”去世那年,玉珠刚满三十五岁,她的两个女儿正上中学,两个儿子一个7岁,一个5岁。村里人为他们孤儿寡母今后的生活担忧,而那些“长舌妇”,却都在等着看玉珠的笑话。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癞疤头”去世之后,玉珠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目光变得十分坚毅,迎面遇见熟人,她不仅能主动打招呼,还敢抬眼看着人的眼睛说话。
其实随着年龄的增长,玉珠在苦难中磨练出来了。家务活和地里的农活,再也挡不住她的手了。“癞疤头”去世后,她终于可以伸展腰,为自己活一回了
玉珠是村里第一个学会耕地的女人。在她家的责任田里,老黄牛身后那个扶着犁耙正准备耕地的女人,不是别人,而是又瘦又弱的玉珠。只见她手中扬起牛鞭,“嘚”地一声,牛抬腿向前走去,她弯着腰,双手扶着犁耙,吃力地向前犁去。
几个来回之后,玉珠终于体力不支,一不留神,跌倒在犁沟里,弄得脸上头上都是土。她爬起来,抹了一把脸,继续吆喝着牛往前犁去……
山涧的坡地,耕牛无法上去,玉珠带着工具和干粮,领着两个女儿上山刨地。常常干到天擦黑,才回家……
收获的季节,玉珠家地里的麦子长势喜人。粗壮的桔杆上挑着蓬乍乍的穗头,熟得那么欢畅,深沉,像串串金色的汗珠,像无边金色的海。站在地头的玉珠,眉里眼里都是喜悦。
“癞疤头”离开后,玉珠和孩子们不仅没有被饿着,而且家里的存粮越来越多。
玉珠小时候念过几年书,她的骨子里有做生意的潜质,从小耳濡目染父亲做生意的过程,家里有了存粮之后,她开始谋划做生意挣钱了。
暑假的一天,正好遇上乡里过会,我带父母去看戏。远远地看见一个买酿皮的摊子,生意十分红火,一拨人刚离开摊位前的凳子,另一拨人又坐了上去,摊主忙得不可开交。
父亲对我说:“那买酿皮的摊主不是别人,是你的玉珠嫂子!”我惊得差点把眼珠子掉到了地上。
看到有空位,我和父母一起去光顾了玉珠的生意,她用满脸的微笑迎接了我们。坐在玉珠专门准备的条凳上,品尝着她那酸辣爽口的酿皮,耳边响着玉珠不时热情招呼客人的话语。我有点恍惚,这还是那个因为在石磨上套反毛驴而被“癞疤头”和婆婆痛打的傻女人玉珠吗?
父亲告诉我,农忙时候,玉珠在地里干活;农闲时节,她赶集买酿皮。玉珠的酿皮干净、量足、味道独特,生意很红火。
玉珠靠买酿皮赚下的钱,给她的几个孩子交学费,几个孩子都顺利地上完了初中。她的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后,玉珠为他们各修了一处住宅,并给他们成了家。
如今,玉珠已经年过古稀,过着儿孙绕膝的幸福生活。
玉珠受尽了婆婆和丈夫的虐待,几乎变成了傻子。是国家的改革开放政策给她插上了理想的翅膀,她用勤劳的双手使一家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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