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美术馆，初秋的静气弥漫其中。星灯点点，临水的倒影仿佛内心深处的自我，在幽微处品读历史，观照自身。
上周五，我参加了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的“窗里窗外——梁思成林徽因特展”夜间美术馆系列活动之“星星点灯夜间读书会”。这一期的主题是“文——时光与时代”，由南开大学历史系博士陈新华领读，她是研究林徽因的专家学者，著有传记《风雨琳琅——林徽因和她的时代》。夜读环节过后，还有梁林特展的策展人亲自导览，引领参与者们深入了解和品味那些珍贵的照片、物件和史料。
当晚，卸下一周工作的疲惫，沉心宁神地踏进空阔静谧的展馆中。整个展馆的墙面和地板都由细密的竹制编织面铺陈延展开，弥漫着似有若无的竹木清香。从入口甫道往里走，迎面是林徽因的诗《你来了》。
展厅里，暖色调的竹子、枯山水般的细石地以及两汪浅浅方塘，营造出高洁风雅的意境，如同民国文人精神世界的外显。参与者临水而坐，随着灯光渐暗，逐渐沉浸到手头的文本中。大家手里的是从《风雨琳琅》中节选出来的文段，有的叙述了梁林夫妇进行古建筑勘测的艰辛与喜乐，有的叙述了他们对于古建筑保护的理念与信念，有的描写了他们病痛缠身却坚持与祖国同在的气节，有的描写了他们之间相知相爱、扶持共进的深情……每组参与者依序分别朗诵，在演绎与聆听中穿过历史的迷雾，与梁思成和林徽因灵魂对话，感受他们在那个时代如何做出人生抉择，如何用一己之力守护民族文化、推动社会发展，触动竟如此之深。
陈博士与主持人坐在水中央，沿着每段朗读延展开去，拨云见日，带我们看到更真实的梁林夫妇。尤其是林徽因，对于她在现代语境和影视作品中被言情化，甚至歪曲成“绿茶玛丽苏”形象，陈博士感到啼笑皆非。诚然，林徽因不是一个完人，她有恃才恃美而骄、说话耿直不留情面、性子急等性格特点，把她神化、完美化和把她歪曲、黑化都是不客观的。很多人在她身上寄托了太多对民国才女的美好想象，却在发现她与想象不完全相符时感到莫名的落差与失望，恨不得把她拉下“神坛”，他们可曾想到，真实的林徽因早已超越了“才女”“美女”这个层次。当我们看到了她的崇高精神和事业成就，只感到高山仰止，不会仅用一种审视女性的视角去看她。而她与梁思成之间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最契合的，没有影视小说中那么多兜兜转转、左右犹疑的俗套情节。他们都出身名门，早早相爱，一同留学，梁思成在林徽因的影响下开始修习建筑学，学成后双双回国成为现代建筑学奠基人，然后辗转祖国各地勘测古建筑，为中国古建筑研究和保护做出毕生贡献……他们不但是情深伉俪，还是最好的事业伙伴。林徽因的急性聪敏、灵气文艺，与梁思成的温和稳重、严谨细致形成完美的互补，但他们也并非外界传言那样是强势妻子与包容丈夫的结合。当我们深入到书信文本和亲友叙述中，就会感受到林徽因对梁思成的温柔爱意如静水深流，融入到晨昏日常，而不是做给谁看的。
最让我感到触动的，是梁林夫妇的风骨与信念。由于辗转各地进行艰难的古建筑实地勘测，忍受着恶劣条件和动荡局势对身心的考验，林徽因和梁思成分别积有严重的肺病和颈椎病，好友纷纷劝他们夫妇出国疗养，也能避一避战乱。然而，面对生死危亡的祖国和急需保护的古建文化，他们无法割舍，只将个人安危抛诸脑后。儿子问她，万一日本人真的打进来怎么办？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中国念书人总还有一条后路嘛，我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这份气节，与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一般无二。当他们去参加北京城规划方案讨论会，面对时任北京市长对保护老北京城区的不以为然，已经肺炎积疾、说话都困难的林徽因，竟拍案而起，据理力争，瘦小的身体迸发出击鼓骂曹的气势。就像兰德诗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林徽因也是靠着对艺术的热爱燃起生命之火，以精神力量支撑着病弱之躯，走完短暂而不凡的一生。
与民国时期的很多名士英才一样，梁林夫妇也是学贯中西的大师。陈博士说，那个年代的学者之所以大都有留学背景，与后世的浪漫想象不同——他们向内向外苦苦求索，是为了探求民族存续与社会发展的出路，用自身去回应一个时代的命题。每个时代的人都要面对不同的时代命题，今天的我们，又该如何回应这个充满新挑战的时代呢？这个问题，在今年的特殊形势下，显得尤为厚重。
斯人已去，月照空江。所幸还有诗文史录，让我们在这秋夜溯洄从之、灵魂对话，让我们获得无尽的精神鼓舞，去面对峻岭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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