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沈樾吗?”在一个沉闷无聊的下午,阳光被帷幕筛成斑驳的纹理。我那年迈的奶奶边择着菜,边对我唠家常般的说,“那你总晓得以前吧,你小时候上学经常嫌路太长,总是要我背你去上学,不然就哭着闹腾。——嗯,晓得吧?不过有阵子我肠胃不好老犯病,也走不动路,就让另外一位老奶奶替我背你,你晓得吧?——其实她就是沈玥的奶奶。”
“奥哦,那我想起来了。她还请我到她家里玩来着。”我毫不费力的回忆着,旋即会心的笑了起来。
“嗯,她家里头还有一个孙女。不晓得你想起来没有,那时候她家拿不出什么钱来给她上幼儿园,就成天让小孙女待在家玩。”奶奶继续的说道。总试图勾起我更多关于童年往事的记忆,似乎这也是她长久以来的兴趣之一。
“嗯嗯,那阵子我们是住在美乐花园吧。我记得她家里还有一个掷飞镖的靶子,一张大麻将桌子。不过沈樾什么的真是忘记了。”我挠挠脑勺,脑海里浮现不出半点沈樾的影子。
“怎么会想不起来呢?那时候你俩玩的最好咧。”奶奶叹了口气,有些失望的说。
“那,那位沈樾她,现在怎样?”今天奶奶似乎对沈玥这个人心有独钟,两三句话间总离不开她。我不忍拂了奶奶的兴致,便关切的打听道。
“嗯哼,你肯定想不到的。她现在是跟你一个学校的人了!”奶奶得意的说,在我惊诧的脸色下,缓缓地对我解释道,“她家里穷,又没有本地的户口,小学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上。她家里人对她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是觉得姑娘家的,初中学完后早点出来工作就行了。没想到这娃子天生就是块读书的料子,到了学校里头次次考试考第一第二,还年年拿三好学生。昨天我碰巧遇到了她的奶奶,才知道她去年跟你一起考入了县中。”
“是吗••••••”我忽然有些恍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难以置信。一位外地民工的女孩,在偏远的地方上着小学初中,平日里也无人管教无人督促,怎么会突然的考上重点高中呢?委实是不可思议。
“你应该去找找她。”奶奶拍拍我的肩膀,嘱咐我道。
奶奶的话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让我想起了在美乐花园时的生活,眼前倏忽间浮现出了满满当当的金黄。——那时家门口的田野上种满了大片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从门口处蔓延到远边的河埂,我和发小们活泼的像仓鼠似的在油菜地里穿行、追逐、打闹,有时还躲藏起来,费得大人一顿好找。在暮春时节,油菜花葳蕤繁茂、挺拔细长,在我们看来就如同棵棵小树苗子,可以遮阳挡风,也可以撇断了当争斗用的武器。
而过了秦淮河,在河岸的对面,就呈现了与油菜地完全不一样的面貌。那是个潮湿阴暗的地方,没有花草没有树木,更没有什么人在走动,只剩下一堆堆粗大的铁柱,被铁锈蛀蚀然后报废的钢筋,还有无数四分五裂的铁饭。塑料盒子、废纸片、保鲜袋随风飘飞,一次性筷子、破碎的酒瓶、腐烂的书籍,五花八门的垃圾到处都是。但是却没有人去清理、没有人去收拾,甚至没有人去理会这个被遗弃的角落。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处被废弃了的工厂,里面的工人大多都失业回家了,而仅存的一些人也有幸被分配到了其它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短短几年过后,这处地方便在人们的遗忘中迅速凋敝成了垃圾场。
而这位沈樾的奶奶,因为是从外地来打工的缘故,没有政府安置的住所,便是寄居在此地的。她往日里大抵靠着捡拾工厂内外的垃圾为生,也带着做些地摊上的买卖。生活得很艰辛。至于她的孙女沈樾,应该是与她相依为命的,不过我确凿不认识,也没有丝毫有关的印象了。
往事在脑海消逝后,我忖度着自己兴许只是一时忘却了她,等到见了真人真面,或许一切又都会柳暗花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也为着奶奶的嘱托,我开始琢磨如何打探沈樾的消息了。
当晚我回到学校里,便向班上消息最灵通的周铭询问了起了有关沈樾的事情。我话语间还有些激动,毕竟在高中能找到儿时的发小,也不失为一件喜事。谁知周铭却用他的小眼,鄙夷的盯着我说:“那不过是个骚货,你想知道些什么?”
“骚货?”我诧异道,仿佛被人劈头盖脸的泼了盆冷水,问话的声音也旋即低了下去,“这怎么说来?”
周铭厌恶的摇摇头,边用手比划着边解释道:“很不正经的女——人。才十六七岁,就跟三四个男的干过那事儿了。”
“真有这等事?”我心里兀自暗吃了一大惊,不过没有因此觉得恶心,只是非常愕然罢了。
“你要不是看上她了吧,那我劝你还是快点醒醒吧。沈樾这个人外表长得水嫩水嫩的,其实里面啊,黑着呢!”在我的疑惑与惊愕中,周铭拍拍我的肩膀,晃晃悠悠的甩着他的肉胳膊远去了。留下思绪依旧混乱的我,孑然的呆在原地。
这次的打探过后,我还是不甘心,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发小居然会沦为别人口中的“骚货”。故而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又连续向其他人打听了几次,——于是知道了她是文科六班的女生,平时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还总是喜欢逃课鬼混。知道了她人品低劣,在班级里寡朋少友,也不受老师们的待见。同时也终于知道了她确实是个如假包换的骚货,整日里浓妆艳抹,在校内校外都与男的发生过不正当的关系。
知道了这些后,我心中的惊愕愈发的生长了。或许确实是三人成虎,世俗间流言蜚语的力量,竟几乎可以让我相信我从未见过面的女生,无疑的是个娼妓。然而,我素来还是有些自己的判断,且难以被左右所动摇的。于是本着一探究竟之心,便想要隔开所有人的言论,单独去探寻沈樾的真面目。
但那时我正有些琐事要忙,还需参加什么作文比赛,便想着沈樾此事暂且搁置,留着以后谋划不迟。哪知这一搁置罢了,越往后琐屑之事越发繁杂,便无端空费了好些时间。大约有一个月光景,其间我只抽空去了一两次六班,但并未与沈樾搭话,仅是远远看着她白白净净的脸蛋依偎在陌生男人的肩膀上。
这样一晃到了立秋,天气渐寒,树叶脱落凋零。某天我正独自走在马路上,戴着耳机摇摇晃晃的哼歌。不料西边的巷弄里忽然传来了女生尖锐的叫骂声,并伴随着拳打脚踢的声音。
我忙摘下耳机,疾步走进巷子里。果然有一群女的围着一位女生吐沫飞溅的咒骂,还不断地伸出巴掌去抽那位女生的脸。我上前定睛一看,居然全是我们高中校服的学生。这让当时已经是学生会副主席我的更加怒不可遏,打算立即制止这样有辱校容之事。
“住手!”我高声喝道,快步走向前去。
那群女学生一见是我,还以为学校领导就在附近,赶紧撒腿便跑,连头也不回的,一副地痞流氓的形象。她们跑后,在扬起的灰尘中,我意外的发现这位殴打辱骂的女生,就是文科六班的沈樾。
她头发凌乱、衣裳不整,脸也被打得一片红肿,眼泪哗哗的流淌着。不一会儿,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略带着疑惧的语气说,“谢了。”
我帮她拿起了书包,拍拍上面的灰,盯着她说,“你还记得我吗?”
“嗯嗯,我知道。”她赶紧点点头,笑笑,“你是学生会的干事,还上台演讲过呢。”
我无奈的低下了头,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沈樾,你应该很早就见过我了。在美乐花园的时候,你想起来了吗?那边有一大片油菜地,种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我们小时候还经常在里面玩呢。我也到过你奶奶家里去的,在废弃的工厂旁边,她家里有一张大麻将桌子还有个投掷飞镖的靶子。”
沈樾听完后下意识退了一步,之后木然的摇摇头说,“我记不太清了,美乐花园,那是个什么地方?”
“就是你奶奶摆地摊的地方啊,她应该还经常抱着你过去玩哩。”我继续解释道。
“是吗••••••”她挠挠后脑勺,微微的笑着。但当她偶然望向我的身后时,笑容很快便僵硬了起来。
原来有两个穿黑色风衣的人,正一步步的向我走来。我连忙回头看去,同时诧异着这两人为何走路时毫无声响,如同猫步一般。当中的一人抵着我说,眼睛里冒出愤怒的火花,低沉的吼道,“沈樾,是不是这个人弄得你?”
我看到他们身上结实的肌肉,斑斓的青龙文身,当下便心里一紧,暗想着这次恐怕麻烦了。
“不是不是,他就是个管闲事的人。”沈樾一把抓过了我的书包,冷冷的走开了。
“还不快滚!”沈樾见那两人挡住了我的去路,连忙朝我高声骂道,“什么也不懂的书呆子,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想替人出头?滚!”
我依势连声诺诺着:“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在黑衣人的怒视下,往东边的巷口处溜了出去。
这样过后,我对沈樾的情况已经有些了解。对她的人品给予了中正的评价,并没有将其一味诋毁,或是彻底的翻案。仅仅只是知道各自走的道路不同,也就从此不去打扰了。
后来我也在无意中听闻到她家里的一些事情,原来他的父母在初中时便离婚了。之后她被判给了自己的父亲,但是她爸素日里喜好酗酒、打牌,还到处在街头巷尾滋事生非,由此可以想见她的生活也不甚如意。“一个人的性格不会无缘无故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初三的那个暑假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谈话当中一位瘦削的女生这么说道,她眼神中深深的悲凉与众不同,让我尤为记忆深刻。
但我已然不打算再去闯入沈樾的生活,自然对那个暑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无甚挂念了。更何况每个人的过去,都有着无可言说的秘密,我又何苦满足一时的猎奇之欲,强行去探寻呢?于是在接下来的时日里,我在校园里总是行色匆匆,生怕碰到沈樾,再惹出什么不好的流言来。
如此到了高考的前夕,我和其他人一样也奋战在满铺天盖地的试卷当中,整日忙的焦头烂额。而就在那天下午,我同桌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复杂的对我说道,“外边有人找你。”
我放下了纸笔,边诧异着这时还会有谁来找我,边慢慢的走向了门口。出了教室,一道强烈的阳光照射在我的脸上,刺得我简直睁不开眼睛,与教室内部的阴暗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让我浑身都发热了起来。
“是你?••••••”在我享受了片刻的温暖后,竟忽然发现了眼前小巧玲珑、清秀干净的女生,是沈樾。
那天她并没有穿校服,仅仅是着了一套普通的衬衫和黑裤,便来到了我所在的班级。由于这样朴素异常的搭配,再加上她也没有往日那般的画着浓妆,于是在行走的匆匆忙忙的学生中显得并不惹眼。然而我毫无准备,碰到这样的她,顿时显得不知所措。 她望着我笑笑,轻声道,“下去说。”
我最近听说她因为成绩实在太差的缘故,被勒令不得在本校参加高考,要到乡下的高中考试。而她则以路远不方便为理由,干脆递交了休学申请书。她这次来的原因,怕也是要在退学之际,跟我再说几句话吧。这样想着,于是我便跟着她来到了教学楼下的林荫小道上。
“上次我不应该对你凶的。”她说道,语气很温和,就像是某个邻家妹妹一样。
我轻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的,你也是迫不得已。”
“其实,我来的原因就是想问问关于那个美乐花园的事情。”她边走边说道,“我小时候跟我奶奶生活在一处工厂边上,那里面有很多的钢筋、铁板、铜板••••••有那种平躺着的空心铁柱,我可以从一端爬着,从另一端钻出来。我还把满地的碎纸片捡拾起来,挂到干枯的树梢上,挂得满满当当,让别人看上去会觉得这是一棵落满雪的树。这就是我对于童年的一些印象,至于你说起的美乐花园,我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了。我回去问过我的奶奶,但是她说的东西我都听不懂。所以我想来问问你。”
我听完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一岁的时候,镇上开始拆迁,我被父母安排到了美乐花园,和我爷爷奶奶住在了一起。从一岁起到五岁,我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十年前美乐花园被拆掉了,在它的废墟上,建立如今的东南大学新校区。那时候美乐花园的南边是幼儿园、医院和供销社,北边是一大片开阔的田野,上面种满了油菜花,你知道的吧?是那种金黄色的花,大约有一米来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奶奶就背着我在油菜地里走路,摘花递给我,逗我开心。然后我长大了些,在幼儿园里结识了新的玩伴,他们也是美乐花园的人。我那时就整天和他们在油菜地里打闹,故意踩踏搞破坏。但现在想起来,好像我们的调皮捣蛋也没能给那片菜地带来什么影响。因为那一片油菜花地实在是太大了,你只要不渡过北面的河,横着往两边走去,估计十有八九累倒了也走不出那片油菜地。我想起那时候公交车只有一路,就叫一号公交车。这辆公交车能从镇上一直通往到南京城去,车厢里每次都有很多人,特别的拥挤。美乐花园以前是一号车的第三站,离出发点也不是很远。”
她听着听着,忽然流下了眼泪。我一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这时她用手抹了抹眼泪,淡然的笑了一下,“你接着说吧。”
我看着她瘦弱的身体在微微抽搐着,本想安慰她一番,但一面又想着如此做法也没什么意义,便不顾其他的,再次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那是个安静而又忧伤的下午,我一时兴起,居然连续说了两节课的时间。讲到兴致处,连自己也为之感动。现在想起来,都有些禁不住内心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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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考后的某个下午,奶奶无意间又想到了过去在美乐花园的生活,并顺带着回忆起了那时的她所遇到过的人们,于是她便无不感慨的念叨了起来,“那时候待我最好的就是小老太了,她这个人啊,虽然人长得瘦瘦小小的,但是心地好着哩。以前我上街都是她陪我去的,买菜买肉的,两人搀搀扶扶的也有个六七年吧。她家里是穷光光的,连张好桌子连把好凳子都没有,老伴又死了,简直过活不了。幸亏还有个聪明伶俐的孙女,可以伴着熬熬日子。——她的孙女叫什么来着?是叫,叫沈樾的吧?”
“嗯嗯,对。”我连声应和着。
“我可记得清楚,她还跟你一个学校,我还要你过去和她打个招呼呢。”奶奶回过头说。
“哦,是有这件事的。”我有些无奈的苦笑着,“太忙了,都给我搞忘了。”
“忘了?”奶奶皱着眉头,不满的责备道,“平常就说你吃了忘记蛋,没想到还真应准了。”说罢,怅然若失的,她坐在床褥上轻叹道,“多好的一个女娃儿啊。”
我跟着附和道,望向窗外阳光灿烂的碧空,心里也泛起了一股苍凉的惆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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