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我随爷爷奶奶同住,那时父母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到我。他们工作的地方离这很遥远,多远呢?我也没有地理概念,只知道要坐一天的火车才能够到达。这种先入为主的概念深植于我的脑海,以至于在我成年后,当向别人描述两地之间的距离时,会习惯性的把要坐多久的火车当做一种丈量方式。
所以一年之中,我同父母谋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在年关将至时才能看到从远方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他们。父母之于幼时的我只是一种淡化的亲戚概念,谈不上亲密,也谈不上疏远。潜意识里我把奶奶当作最紧密的亲人,也作为我唯一的依靠。
那时的乡村生活真苦啊,大家都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现实面前,谁都一筹莫展。所谓的人穷志短,在这里也成了一种真正的写照,活下去成了最大的利益诉求,吃饱穿暖成为迫在眉睫首先要解决的最大难题。贫瘠的土地是村民唯一的资本,尽管他们搜肠刮肚,使出浑身解数,也依然产不出多余的口粮。他们不仅在土地里刨食,也向自然界的万物索取,空中飞的,地上跑的,树上长的,在目及范围之内,只要安全,都会被弄来填进肚子,这些之于他们不只是可口的一餐野味,更是面向未来活下去的动力。
生活要想过下去除了勤奋的努力,还要学会精打细算。那时的一日三餐,都是面疙瘩拌野菜,饶是如此,连面汤上漂浮的鸡蛋花都很少见。奶奶为勾起我的食欲,总会想方设法挖来各种不同名目的野菜,但万变不离其中,和它搭配的对象永远是面疙瘩。时日久了,我会厌烦与反抗,但也只限于精神上,饥肠辘辘的肚子总会率先背叛,让本就不坚强的意志瞬间土崩瓦解。每次吃饭爷爷奶奶都是暴风般的吸入,因为在他们吃完饭后还要下地劳作,时光在他们看来是神圣的,耽搁不起的。在每次午饭后,我照例要开个小灶,奶奶会把事先已煮好的两个鸡蛋拿出来给我,交待两句就负锄头下地。这个规矩每天雷打不动,用奶奶的话说我正在长身体的阶段,不能缺了营养,对身子有所亏欠。有时我也颇为懂事会礼貌的把煮熟的鸡蛋让一下奶奶,但她都会极力婉拒,说吃不惯这味,我信以为真,然后在她宠溺的眼神中大快朵颐。 父母有时候也会在遥远的地方托邮差带来一个信封,里面除了家常里短的文字还有不少的钱票,以此来让我们改善生活,但一直苦于大山的重重阻隔和交通不便,父母美好的愿望也未能实现。生活的窘迫未曾得到任何改观,就这样,我们祖孙三人相依为命,捱过了那段艰苦的岁月。
七岁时,我到了上学的年纪。父母申请回乡发展,在大山百里外的市里扎了根。九月初的时候,他们接我来了,我知道这一分别已是在所难免,也清楚地了解这一离去的含义。当摩托车隆隆作响,当我极力挣扎的身体被父母裹挟,当我把所有的不情愿与不舍化为哭声,我看到奶奶单薄的身躯在风中伫立,在车子渐行渐远之后,她极力压抑的情感才得以喷发,我依然能清楚地看见她苍老的双手不停地在饱含风霜的脸上来回摩挲。
从此,我只能在寒暑假与奶奶团聚。道不尽的思念,言不了的情感只有在欢聚的时刻得以表达与舒展。奶奶会把珍藏已久的蛋糕或者甜食拿出来款待我们,母亲眼疾手快,不及我拆开包装,便抢过拿在手中仔细翻看。末了,丢在一旁,说已过期,不许我碰,奶奶在旁尴尬地笑笑,接着转身进灶房忙碌。
十三岁,我读初一。父母那时已跳出体制着手创业,较于先前显得更忙。此时,乡下房屋已成危房,急需翻盖休整,爷爷奶奶已力不从心,父母也无心顾及。顺水推舟,便把爷爷奶奶接来与我同住,一来可解危房之急,二来我由他们照看,父母可以心无旁骛地工作。
生活又回到原有轨道,父母早出晚归,有时也会彻夜不归,我的学业连同日常大小事务全凭奶奶料理和照看。相较于父母的严加管束,奶奶对我则是放任自流。初二时,学校为了方便管理,也为了日后的升学率更有保障,提出实行全日制寄宿。铁律之下也有人文关怀,那就是居住在学校附近的学生可以申请校外吃住,但必须有其父母或者直系亲属陪同去向校方说明情况。部分住在校园附近的家庭为孩子人身安全或怕学业被耽搁等原因,极力支持校方决定。奶奶那时经不起我的告饶和百般利诱,同意陪我去学校签署这份声明。
在奶奶郑重其事的在这份声明中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宣告着我的人生自由得以延续,也意味着我成了为数不多在条条框框的规矩中拥有让其他孩子艳羡的豁免权。这在很长时间内成了我笑傲的资本,但也愈发助长了我向往自由的野心。
学校一切以学业为重,规定越来越越多,也越来越严,这与我渴望自由的内心背道而驰。个人的力量与学校相比何其渺小,但我总能在看似无法违逆的规则中找到破绽,从而让内心有丝归属感。
按照学校规定每个周六中午放学,周一清晨就要返校按时上课。那时,为了逃避严酷的周一噩梦,我总会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让奶奶帮我打电话请假。起始,她信以为真,替我报完假,要带我去医院看医生时,破绽露了出来。我讨厌医院里那股强烈的药品味道,以及在医生开出药方时,面对各种各色药丸入肚之后胃里的翻江倒海,我讨厌甚至害怕吃药。她一眼看穿了我的伎俩,但没说别的,相当于默认了我讨厌上学这一事实。这一事件之后,我变本加厉,故技重施。在每个周一清晨,都会以病为由或是因某事为由让奶奶去替我请假。当然,任何事情都有节制,为了让这一事件显得更加合理与偶然,我会刻意保证它的不连贯,只是隔三差五的去有的放矢。即使如此,班主任也会对此产生怀疑。他会不定时地打来回访电话,以求假别的真实性,好在每次电话过来,父母都不在,都是爷爷奶奶接起,替我圆谎。这种把戏玩多了,班主任深究其中原因要进行家访。知道老师要家访的那个下午,我和爷爷都慌了神,以为我们已露出马脚,老师此次前来是为揭穿事实的真相。奶奶戴着老花镜,不急不慢地缝补着衣服,眼角的余光早已看透我们的局促不安,百般安慰我们都无济于事。实在没有办法,就让爷爷带我出去溜达,待老师估摸着走后再返回家中。周一下午班主任如期而至,屋内只有奶奶一个人接待,至于当时的境况,我们无从得知,只能从事后奶奶的描述中知道大概。当晚上八点我和爷爷怀着忐忑的心情叩开屋门时,奶奶已把做好的饭菜摆在桌上,喜迎笑脸坐等我们开饭。那一刻,我们知道,奶奶地表演赢得了老师的信任,她的身份在我心中不断的拔高,简直就是我的超级英雄。
事业初创的繁忙使父母根本没有精力顾及我的学业,他们先前为我定下的条条框框业已废除大半。他们不允许我吃糖,奶奶就把糖果买来藏在自己屋内,待我嘴馋时悄悄地拿来塞我衣兜内。奶奶会为我的任性与犯错大开绿灯之门,在父母觉察严加指责时,努力为我开脱,极力袒护我的过错。我们三人固守着同一阵线,彼此保守着同一秘密。我们会在某一骗局得以实施并得逞之后,击掌庆贺,然后发出嘘的手势,仿佛不稍加节制,就会被外人知晓。
高三后半学期,我们坚守的同盟被打破。在一个次日清晨爷爷再也没有醒来,在外地出差的父母,放下工作赶了回来。家里乱作一团,不时有吊唁的人痛哭着进来。这是我第一次经历丧事,有些懵懂,但对我触动颇大,我知道爷爷这一去就是永别,从此,我们只能两地相隔,只有在梦里互托思念。我安慰眼睛红肿的奶奶,她在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抚摸着我的头:孙子大了,都知道安慰我了,你爷爷也真是的,一声招呼不打就把我们抛下,不过,到了那边也挺好,少了尘世烦恼也乐得逍遥。
爷爷走后,奶奶意志消沉,记忆力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
父母照旧忙于他们的工作,奶奶还在照顾着我的起居,只是在很多事情上已力不从心,需要我亲力亲为。爷爷的不辞而别,打破了我原有的生活轨道,我开始安安分分的上学。好在在学业上,我是一点就通的孩子,荒费的学业被我很快补回来。中考,我如愿考进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这一年,父母多年的奋斗终于有起色,忙碌也就在所难免。奶奶的记忆力也糟糕到极点,经常是外出下楼买菜,而不记得归家的楼栋。起初,我会在阳台杆上系一个红色的丝巾,方便她辨认道路,后来,这一方法却越来越不灵验。
那时,高中实行全日制寄宿,所有学生不到周六周日不得外出。每逢周日返校,我都会在超市里为奶奶购置满满当当的食材,寄放在冰箱里,然后告诉她不要外出,她像一个老小孩兴奋地向我点头。事情总有偏差,囿于房间里的苦闷,她还是出走了,父母深夜回家,找她不到,心急如焚,动员全部亲戚,最后在一个漆黑的街角才找到,她因为迷路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已经睡着了。
这次不愉快的经历让父母大为恼火,他们之间有过一次大吵,由于我从中劝阻,事情才得以平息。可这种事情不好预防,隔三差五就会上演,父母与奶奶之间的关系已经僵化,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会在周六周日带她出去看街景,逛超市,每次我带她出去,她会兴奋地像个小孩,手舞足蹈。她会特地换上新衣服,然后随我下楼,一路上喋喋不休,像是第一次造访这个新世界。
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除了几个必要的至亲,别的人她已经记不住。我搀扶着她,她向小区里每一个见到的人打招呼:这是我孙子,可孝顺了。路人都是礼貌的回以微笑,顺带把我夸奖一番。那时我已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但性格上还是很腼腆,对别人的友好致以投桃报李般的微笑。带她看足风景,逛完超市,依原路返回,碰到出门时遇到的熟人,她依旧热情地给人家打招呼,又会把我营销一遍。我羞赧地低下头,拉她衣角,一个劲地提醒她:奶奶,别说了,人家都知道了。她朝我笑:看你这孩子还害羞,又不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不好反驳,下次带她出门,会带她从人少的偏门出去,以减少不必要的应承。
有时,如需购物,免不了要排队称重,一时照看不到,她就会逃之夭夭,不见踪影。我赶紧丢下手中的物品,在人潮中寻找,竟寻觅不到。奔下楼,冲出超市,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中央望见了她,她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打转,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战战兢兢。我呼喊让她呆在原地别动,她寻声看到我,横冲直撞的穿过车流要向我靠近,吓得旁边的汽车紧急躲闪或刹车。待我靠近,她趔趄着拥入我的怀里,我像小时候她曾安慰我的模样抚慰她慌乱的内心。那一刻,我能感受到她的无助,也知道英雄终究会迟暮。
我会在周六周日雷打不动带她出门,有时下雨,我们就打伞在雨中驻足。那时,我的学业已经下滑,各个学科都有点跟不上节奏。作为班里的优等生,老师已发现我在学习上心不在焉的迹象,特地找我的父母谈论过这个问题。这次谈话很是奏效,从学校回来,父母就开始帮我物色家教。但在每个周末,我依然会同奶奶外出闲逛,把到访的家教老师晾晒一旁。父母从中劝阻过几次都无济于事,他们对我的不求上进感到愤慨,但又无计可施,只能把深深的抱怨强加在奶奶身上。
理所当然的,我高考失利。父母痛心疾首,劝我进行复读,来年再考,我不置可否,这事也就暂且搁置再议。
九月初,学校开课后,我和几个小伙伴外出秋游。这是一次事先策划好的行动,作为对父母命运安排无声的抗议,外出时机的选择恰好定在开学的节点上,我想以此既定事实对生活进行逃避。
这次选择可能是我最后悔的决定,在外出第五天时噩耗传来,与我生命密不可分的奶奶不幸离世。她追随着爷爷的脚步,也是在一个翌日清晨再也没有醒来。来不及多想,前行的旅行脚步马上终止,我心急如焚的踏上返家的行程。
这是我生命中第二次经历至亲的离世,她平躺在棺木里,神情安详,被时光刻画的脸庞上微带着一丝笑意。这个一生疼我爱我,给予我保护的英雄,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我很庆幸我的生命里有奶奶的参与,但也遗憾在她生命即将划上休止符时没能陪在身旁。
或许离去于奶奶不啻为一种解脱,尘世的喧嚣与烦恼,纷争与痛苦,都会散去,一切归于沉寂。奶奶,祝你在天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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