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午饭,极其简单,随便糊弄几下,就应对过去。
饭后,收拾好碗筷,正打算眯一会,恰在此时,村中央传来人说话声,放眼望去,老祠堂门前,走来三位老人,一人握一镰刀,肩挎竹篮,走得正欢,看打扮,她们是去采蘑菇。
村后大山,长满高矮不一的大松树。树下方,长满厚厚一层叫铁芒萁(客家人的方言叫撸鸡)的蕨类植物,其根系发达,有一定药用价值,据《全国中草药汇编》记载,铁芒萁药性苦,有清热、利尿,化瘀、止血的功效。另据《舌尖上的中国》介绍,其根、颈与叶,配上草药,可炖鱼、肉,有滋补作用。
浑身是宝的铁芒萁,过去被我们砍来当柴火,如今也无人砍,便疯长起来,浓郁得漫山遍野都是,偏偏在铁芒萁根部附近,一两阵春雨过后,易长“芒萁菇”(我们方言称“撸鸡菇”),菇子呈灰褐色,伞盖下边是嫩白色,其味极鲜甜,这两年,这种野山珍价格炒得极高。
八九岁那年,我还与二狗子上山采过几次芒萁菇,又碰巧遇上下雨,结果菇子没采着,浑身衣服湿透,召来母亲一顿臭骂。
三位老人一大把年纪还上山去采菇子,惹得我也兴起,便匆忙关门,拿起工具,拔腿追她们去了。拐过村头小溪旁的老香樟,她们就在我前面不远处,其中一位老人,发现我拿着工具朝她们速奔而来,三人即刻驻足,笑得前仰后合,她们笑我一个壮年男子,愿意陪几个老人家去采菇子,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新媳妇回娘家———头一回见”。
“青之,啥时候回来的?你也会采蘑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笑着与我打招呼的,正是我同学的老妈。
“许久没有锻炼,走动得少,我就当爬爬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蘑菇我估计是采不到几个的。”我讪讪陪着笑,与她们分别打起招呼。
另一位年纪大点的老人,赶紧接过我的话:“细伢子,不能说采不到蘑菇,别乱打诳语哦……”
没想她会如此认真,与我从佛书上看的相接近:“心想好事,口吐吉言,得善果。”难不成她还通佛理,我一边嘀咕,一边言不由衷地说:“对,今天定能采到好多蘑菇,每人都能采足一大篮!”
立马,另两位老人家又开始笑声大起,一位没搭话的老嫂子(我与她儿子年岁相当,辈分却与他丈夫相同,按辈分称嫂子)笑着说:“青之,今天我们四人采的菇子加起来,恐怕不会超过三斤。这几日,每天都有人上山,就连铁芒萁都被踩得稀巴烂了,基本上翻了个底朝天。”
闲扯一路,很快来到与邻村交界的山脚,上山的黄泥巴小路,把眼前的这座矮山劈成两半,我们从左侧较低矮的地方攀爬上山。
确如老嫂子所言,目光所及,全是轮番踩踏人为留下的痕迹。寻了好一会,也没见着芒萁菇的踪影。倒是看见了几只金黄色的“糯米菇”,正耷拉着大脑袋,蔫不拉叽的,快要凋谢枯萎了。这种“糯米菇”,刚长出来的时候,小小个儿,圆头圆脑,爽滑嫩溜,可食用,吃多了易拉肚子,容易致人脱水。
前年过年,与妻子去大堂哥家吃饭,碰巧他家做了一大盆“糯米菇”,野生菌汤极鲜美,多吃了一点,结果害我们痛了一整晚的肚子,以为都中了毒,在百度查了蘑菇中毒的症状,吓得我们要死。幸好,第二天有所好转,才不再害怕。此事虽过去两年余,如今见着“糯米菇”的真面目,仍会生出阵阵后怕……
寻遍整座矮山,连“芒萁菇”影子也没见着,临时起意换场地,想往水库北侧那边的大山碰运气。
北面大山,落差大,坡陡,几位老嫂子别看她们年纪大,腿脚倒利索,只见她们手脚并用,借助镰刀开路,避开陡坡,选择易落脚的缓坡慢移,攀过北坡下边的陡坡,循着山野的沟脊,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留意脚下,各自散开。
村人寻“芒萁菇”,有一个歌谣口诀:“芒萁菇,路打路,见着小菇出大菇,一个菇子领一群……”如今,采菇者多又勤,老一辈口口相传的方法与规律,也不太适用,偶尔发现一两只,多半是前面采菇者的遗漏之物……
我步速快,迈得又宽,没几下功夫,三位老嫂子很快就被我甩身后,便独自一人往山顶寻去;她们几人顺着缓坡斜行,拐向相邻的另一山头。渐渐地,三人的身影与她们的话语声,一道消失于茂树之中……
上坡不久,在几处裸露的空地,我瞧见被野山鸡啄食过的“芒萁菇”残屑。看来,人与山上的动物,为抢食这“野山珍”,都在下手为快,真应了那句古话:“物忌全盛,事忌全美……”
也不知这些野山鸡们,靠什么法子,从那覆盖密实的“铁芒萁”下方,找出躲藏极隐秘的小家伙,我倒是很好奇,却百思不得其解……
半个时晨过去,我只采着两三个品相稍还凑合的“芒萁菇”,而且个头都不大,看样子新长不久,的确让人易起气泄,这野山珍咋就这般的难寻,但懊恼归懊恼,由于我刚上山不久,新鲜劲还没过,仍专注又投入地到处翻寻。
上午刚下过雨,浓密厚实的松针叶面,仍缀着凝聚的小雨滴,稍一触碰旁出的松枝,那纷纷扬扬飘落而下的小雨滴,或落在头顶,或打于身上,或飘上脸暇,蘸着眼镜的镜片易起水雾,衣服与裤腿各处,早已被下落的雨滴打湿,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全情投入翻寻野山珍的劳动中。
一个小时过去,手中提着的小竹篮里,仍没新增几个蘑菇,这苦觅无望的“芒萁菇”,它们究竟躲藏在哪儿?为何我如此专注,却还寻不着它们的行踪呢?此情此景,不由让我想起了一首诗:
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
你飘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宛若纯洁美丽的精灵,
宛如昙花一现的梦幻。
……
诗中的意境,与我正找寻“芒萁菇”当下的情形,颇为神同,想不到这如精灵一般的小东西,的确难觅,似见非见,真如梦幻……
春天就是娃娃脸,一会哭来一会笑。前一刻还亮得无边无际阔得很的天色,倾刻之间,复又暗淡阴沉,很快, 山风微澜,风雨飘摇,细雨如烟、如雾飘洒而下,包裹远近的群山。
出门时,正露着暖阳,根本没想还会下雨。这下倒好,站在山巅的我,没有雨具遮掩,唯有漫山遍野的松林阵阵相伴,找不到避雨的地方,无处可藏,若就此罢休,光着脑袋匆匆下山,还没回村子,一样会淋个落汤鸡,索性就在雨中继续找寻“芒萁菇”。
细雨绵绵,我一刮蹭到那缀满雨滴的松树枝条,滑落下坠的雨滴,直往颈脖子里钻,凉嗖嗖的,黏漉漉的,让人怪不舒服的……我不知那几位老嫂子翻哪座山头去了,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们就在我右侧的山中。
一路攀爬,我手脚并用,借助手中的镰刀,总算爬到了山巅,看着空空如也的竹篮里,蘑菇没采到几个,这哪是来采蘑菇,分明是来爬山与淋雨来着。
不肯停歇的小雨,早已把我的衣裤、鞋袜通通打湿,鞋子里灌满了植物上沾到的雨水,每走一步,嘎吱嘎吱作响,浑身上下湿漉漉,怪不舒服,山顶风又大,嗖嗖往身上吹,顿起寒意,我很想找到那几位老嫂子,告知她们,我得先撤,省得她们没见着我,怕她们担心我。
站在高处的山顶,放眼远眺,山势起伏,犹如玉带缠绕,群山之间的河流,远近各处的大小村落,青山绿水人家绕。收眼下望,附近各处大小不一的山头,全都串一起,一嘟噜一嘟噜的,犹如蒜瓣黏连在一起。
我估摸她们有可能在其中一座山的那边,便朝最近的山梁往下移动,下山易,很快,有人走出来的山野小径,突然就在快到山脚下方不远的地方消失不见,铁芒萁长势太盛,高至腰身,我从它们之中横插强入,只有露出半个身子在外,根本看不清脚下啥路况,凭感觉下踏,密密麻麻的铁芒萁的枝桠,缠住了我的双脚,一下没踩稳当,右脚裸被突出的岩石块撞了一下,刺骨的痛,从脚下往身上涌起,没办法,看来此路不通,只得折返原路退回山顶了。
正往回走,还没爬到山坡中间位置,平行相对的另一道山脊梁松林里,一位老嫂子终于现出了她的身影,她看见了我,大声向招呼:“青之,采到蘑菇了吗?”
我转身朝她大喊:“没有采多少,只有七八个而已,雨太大,我浑身衣服湿透,得先撤了……”我那粗犷的喊声,在群山之中荡响,回声嘹亮,一阵阵飘向远方,直至消失一空。
“那你回,我们再寻会!”那位老嫂子大声回了我。
我不想从开始上山的原路返回,便往我们村的方向眺望,选准向着我们村子的山脊,开始下山。那长满杂草与铁芒萁的山野,根本无法下脚,只好在低矮的铁芒萁和其他植物堆里胡钻乱窜,左冲右突好一阵子,浑身更加湿漉……还好,这次,我总算撞对了方向,下了身后这座陡峭的大山,手中篮子里那七八个大小不一的铁芒萁,上下起伏,一癫一簸,晃动不已。
村口路边一户人家,大门洞开,一老奶奶正坐在自家门槛的跟前,专注又小心翼翼地纺着苎麻的细纱线,我踏路而来的脚步声咚咚作响,她看见我挽着竹篮而归,笑眯眯柔声与招呼我:“采到蘑菇了吗?”
我笑了笑,也不说话,顺势一拐,提着篮子就闯进了她家,把手中竹篮递给老人家瞧看。
“就这几个,打湿牙都不够,我们屋后山上,那准有蘑菇,若你再去寻些,可凑一碗,吃上一餐……”老奶奶慈眉善目,边笑边说,露出两排洁白的假牙。
白天的村子,属于奔走腾越的小动物。晚饭后,散步归来,站自家三楼露台上,鸟瞰整个村落,夜色苍苍,百鸟归林,白天还喧嚣闹腾的小山村,此时,寂静之极,唯有门前坡下的小溪流,正奏着欢腾“哗、哗……”的流水声。
山村的夜,一片安谧祥和,恰逢农历初四,一轮峨眉新月,挂在村后大山之巅,好一幅“烟笼寒树月笼山”的山水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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