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

一轮圆月无声地高悬在西山之上，轻缓地吐出薄纱似的月光，拭去夕阳残留的殷红。

皎洁的月光在地上流淌着，隐约映出两三间小茅舍。半人高的杂草在四周肆虐着，依稀可见几根枯枝盘桓在坍塌的墙壁上，掉了漆的木门上虚掩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你来了”

一道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不知何时进来的中年汉子盘踞着双腿坐在院中，月光扑打在他刀削的脸庞，厚厚的嘴唇显得无比苍白。他披散着头发，身着一袭黑袍，血红的眼睛望向远方。

远方传来几许虚无缥缈的脚步声，渐渐地大了起来。门吱呀一声，随着一股风打开。门外五尺站着一个官服少年，腰间别着一个令牌。少年警惕地扫视四周，紧握剑鞘，蹭着地缓慢进到院里。

蓦地，中年汉子狂笑起来，向那少年说“小兄弟，怕什么呢？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说完，中年汉子用袖子拂出两个葫芦，指了指面前的一个布包裹，道“来时太过匆忙，没有备着上好的酒席，只有这两壶粗酒与几斤糙肉，还请不要介意，赏我个脸面”。少年神色不改，大声喊到“我来这里的目的你定然十分清楚，还喝什么酒，动手吧。任你是什么天下第一，今天也要做我剑下亡魂。”

汉子落寞的看向少年，沉吟几时，说道“此次前来，我不会让你空手而归的，且先陪我一会儿，时间还早着呢。”话毕，不等少年打话，便纵然起身，将右手去拿少年前胸。少年慌忙之中，只得右转，可这中年汉子的手兀地一转，已抓到少年肩膀，将他提于包裹前边。左手拂去，包裹平铺开来，露出了一些红肉。少年心中大惊“这家伙身法如此快，我虽然没有做好准备，可在他手下竟也过不了一招，他却也真是个高手。枉我平日讥笑别人无能，唉，如今被他拿到，就先陪他一时片刻，看他能有什么把戏”。

汉子见少年也不再挣扎，就盘坐一边，随意一掷，将一个葫芦扔给少年，自顾自的说“还是先陪一下我的好，一切事情还是等到酒足饭饱之后再说吧。我想先给你讲个故事”

“二十年前，有一个从山上下来的少年，这个少年可不简单呦。”汉子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他被师父夸成是开宗立派以来，武功造诣最高的一个人，还说他胸襟坦然，一生正气，必成大器。是啊，少年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怀着一腔热血，来到了京中，不久他就找到了一个为国为民的‘好路子’——他想去做一个鹰卫，想去铲除天下一切奸佞，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汉子说道这里，有几分悲痛，似乎不忍再说下去。他啃了几大口肉，又喝了几大口酒，又慢慢地说起来“他报了名后，隔了两天，就开始进行选拔了。那次选拔，是他一生痛苦的起点。他踏过了太多人的尸骨，也许是恶人，也许还有好人？他不知道。他的身上留下了无数的疤痕，他见到了太多的阴险小人，可是最后，他还是凭借一身武艺从两百多个人里活了下来。并且最终成为五个新选鹰卫当中的一个。”汉子皱紧了眉头，又吃了几口肉，喝了几大口酒，狂笑起来，良久说道“小兄弟，你知道吗？五个新选鹰卫，呵，四个都是官宦子弟，什么丞相，什么狗屁东西。他开始悲痛，他开始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说，这世道如此不堪，一切看似光明的事物背后藏着的确实什么？是这巨大的黑暗，是丑陋的人心。所有的人都在抱怨，所有的人都在谴责，可是，他们无能为力。哈哈哈哈，他们的命就如同草芥一般，又有谁会去理他们呢。”

说到这里，汉子笑的更加激烈，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他狂吞着面前的肉，一口气喝完自己葫芦的酒，又一把扯过少年地下的酒葫芦，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他还在狂笑，突然，他猛地大力，将那两个葫芦捏的粉碎。漫天的碎屑飞舞着，酒的余香钻进了少年的鼻子里。这汉子停了下来，涨紫的脸上泛着滔天的怒意。

不知过了多久，汉子脸色变为平常，只是眼睛却是一片迷茫。他接着说了起来“那个少年已经不知道自己背负了多少罪恶了，他想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他又舍不得，他舍不得自己的梦想，他以为自己还能‘改邪归正’。他还是一个正气凛然的人，他能不枉自己的一身绝艺。哈哈哈啊哈，滑天下之大稽。他就这样苟活在世上。每次遇见不平之事一定会去插手，来减轻心里的罪恶感。”

汉子沉默了，看向天上的月亮，竟泛起了泪光。他又说了起来“就这样，这一具行尸走肉又活了将近十五年。直到有一天，所有的官宦子弟的鹰卫都接到了一个任务，他们摩拳擦掌，要去立一个大功。哈哈哈，什么狗屁大功，一群匪盗占山为王，一个个的就眼红，一定要去挣个功名，哈哈哈。结果你猜怎样？一群官宦子弟哪有什么狗屁本事，被人家给围着，就要全军覆没了。”

汉子手往前面抓了几次，发现酒肉全都没了，失落的看向少年，继续说“这家伙也是，偏要去救这些酒囊饭袋。他一个人在山谷里杀的昏天黑地，血流成河，终于将所有匪盗给杀个精光。他感到十分欣慰，自己为百姓做了很大贡献，实现了很久的抱负。哈哈哈哈，结果你猜又怎么样？一群被吓的屁滚尿流的官宦子弟此刻威风起来了，站在倒在血泊里的少年面前，恬不知耻的说什么‘现下所有匪盗都死了，可也不是咱杀的，咱们还差点被灭了，说出来有损威风。以后的功名可能会不太正，要不然，咱几个就把这家伙当奸细，嘿嘿’。哈哈哈哈，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狗屁玩意！哈哈哈，大堂之上，所有的人都围着浑身是血的少年，一个个眼睛冒着绿光，在谈论该给他一个什么罪名。哈哈哈”

汉子眼睛泛出杀意，说道“勾结匪患，罪大恶极，三日后处斩。这就是这个少年的下场。他到底错了没有？错的又是谁呢？这些全都要靠那些狗屁东西去评判。哈哈哈，世道如此炎凉，这老天爷真的无眼。三天后，心灰意冷的少年即将赴死，就在最后一刻，他想到‘堂堂大丈夫，就这样冤死世间，着实不公，着实可气’。他便用内力扯断枷锁，夺回陪伴了自己一生的剑，杀出了刑场。之后跟来的七个老家伙，也都被一个个的杀了。哈哈哈，还什么京城七大神，全是狗屁。哈哈哈哈”

月光下，汉子的脸变得狰狞，又渐渐舒展。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眼中充满爱意。他飞起身来，拔剑出鞘，少年只看见眼前十几道寒光，有隐约有一团黑影飞舞着，却始终听不得半点声音。片刻之后，再看向丈远的断璧，上边赫然两个大字“清白”。

少年兀自惊骇着，眼前的汉子武功天下第一，果然是名不虚传，内力收发自如，丈远的危墙用剑气写上两个大字，这种力道，深入寸许，再添一份力就会使墙全部崩裂，当今世上，绝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少年担心着自己的性命，手中紧紧攥着剑。

那汉子停下挥舞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拿出了一个玉佩，朝那少年说道“我知道你是这五年以来唯一一个不是官宦子弟的鹰卫。希望你能比我会变通，能比我幸运，比我有前途。”汉子依依不舍的看向自己的剑，爱抚着它，突然，决绝的说道“肮脏的剑杀了肮脏的人，头，我赏给你了。”

少年不顾擦拭自己脸上的血迹，欢天喜地的捧起汉子的头，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命运来了。他不知道的是，汉子眼底还挂着几行泪。

                                          ——孤独小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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