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波特or哈姆雷特

     哈利波特or哈姆雷特

                作者：苗术

    题记：哈利波特or哈姆雷特——这是个问题

1．

儿子上初中一年级。学校元旦节搞文艺演出，他们班上的节目被选中，将有幸在全校七千多师生面前登台献演。那是一出英语短剧，改编自《哈利波特》，儿子在剧中扮演哈利波特。儿子对这次演出抱有很大的热情，从台词准备到节目排练都很认真，回到家还不失时机地抓紧练习。他用一根金属筷子当魔法棒，突如其来地到处乱指。

扮演这个角色，儿子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同学们为他去借哈利波特式的黑框眼镜，为他的坐骑飞天扫帚去寻长把的大扫帚。老师把他的魔法筷子缠上银纸，并在末端往前虚缠一段，使之更耀眼并且具备足够的长度，看上去更像一根真正的魔法棒。他母亲则为他的飞天扫帚的长把缠上华丽的金纸，为他的坐骑镀上一层魔幻色彩。作为父亲，我也没有闲着，我不停地给予他鼓励和赞许，并在他的魔法棒指向我的时候，及时而准确地被魔法命中，默契地被他驱使，让他得心应手地感受魔棒鬼使神差的魔力。

虽然我也给了儿子力所能及的支持，但我却对他的哈利波特没有什么兴趣。并且因为我老出口误，把哈利波特说成哈姆雷特，多次被儿子嘲笑，我对那个哈利波特还很有些不爽。在我的心目中，哈姆雷特是经典的艺术形象，什么哈利波特根本不能跟他同日而语。可儿子却对哈姆雷特一无所知，当我跟他解释，说我把哈利波特说成哈姆雷特并不完全是口误，而是说成了另外一个人时，儿子从他那哈利波特式的黑框眼镜里瞪着我问：

“他是哪个魔法学校的？”

2．

儿子聪明能干，学习自觉，成绩不错，长得也算小帅。他喜欢看电视，喜欢玩电脑，最近又喜欢上打篮球，这都很好，但他就是不喜欢看书。

为了引导他看书，我和他母亲想过不少办法。我们陪他一起去书店买书，鼓动他办图书馆的借阅证，在他睡觉之前为他读一些小说的精彩片段，给他制订课外阅读计划，和他一起讨论书里的故事情节人物命运等，但是所有这些努力都没有培养起他的阅读兴趣。他看过的文学作品只有少得可怜的几本，并且还是迫于我这父亲的威严勉强为之。他自觉自愿看完的书只有一本，那就是《哈利波特》。

现在，我和他母亲基本上放弃了努力，我们实在不愿强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回想我在儿子这个年龄段，文学作品的阅读是生活中最重要最精彩的部分。那时的我不但知道哈姆雷特，而且知道罗密欧朱丽叶，知道于连，知道牛虻，知道羊脂球，知道卡门，还有那个被称作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的罗亭。那时候为了借一本好看的书，我能心甘情愿地帮人家洗碗做扫除抄作业，等人家等到天黑。这或许是因为那个年代没有电视，更没有电脑？

说起哈姆雷特，不由得想起我当年认识的一个落魄颓唐的中学老师，他能背诵《王子复仇记》中哈姆雷特的大段独白。我至今还能记得他带胸腔共鸣的磁性的声音：“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就为这个，我崇拜了他好些年。

我们在文革中长大，那个年代文学作品几乎完全被封禁。我们如饥似渴到处找书看，或者借，或者偷（专门偷那些封存在图书管里的禁书），到手的书大都陈旧破烂残缺不全。儿子书架上陈列着一排一排崭新的图书，有我们给他买的，有亲戚朋友送的，然而他却对它们毫无兴趣。与之相对应的情况是，我们小时候物资紧张，饭都吃不饱，每到开饭钟响，大伙拿着碗筷不要命地向食堂狂奔，现在我们家每天有鱼有肉，荤素搭配，儿子却对这些美味佳肴无动于衷，叫他吃饭得催促再三，比请神还难。

跟大多数孩子一样，儿子喜欢吃麦当劳肯德基，喜欢吃汉堡、寿司、三明治，喜欢喝牛奶、可乐，以及一些我说不出名目的东西。他虽然不知道哈姆雷特，但他知道奥特曼，知道叮当猫，知道哈利波特，知道南极探险，知道激光电子，知道太空旅行。由于学习钢琴，他还知道贝多芬、巴赫、肖邦、莫扎特。他的钢琴弹得极好，在省里的比赛中得过金奖。我在十八岁之前，没有走出过家乡那个逼仄的县城。儿子今年才十二岁，已经去过北京、上海、南京等著名的大都市，而且让他出国留学的事情也已经提上我们家的议事日程。

3.

元旦节在临近。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电视里播放了电影艺术家孙道临逝世的消息。打开电脑上网搜索，有关孙道临去世的文章贴子已经是铺天盖地。

孙道临先生是我们这一代人十分熟悉和敬仰的演员，他的演艺、人品、气质和风度足以让一代人为之倾倒。他主演的电影我最喜欢的是《早春二月》，年轻时我很为片中的小资情调所迷惑，以至于只要上映这部电影我都要去看上一遍。当然，印象较深的还有《永不消逝的电波》。至于后来的《非常大总统》、《一盘没有下完的棋》等等，感觉只是一般，谈不上什么水准。而由他译制配音的电影我都很喜欢，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王子复仇记》。

第一次看《王子复仇记》，是在家乡公园的露天电影场。记得那晚天气有些凉，看完电影才发觉自己一身露水。因为阅读过原著《哈姆雷特》，所以看起电影来很容易接受，也很容易被感染。那时还不知道哈姆雷特是孙道临配音，只觉得银幕上的丹麦王子仪表堂堂气宇轩昂，浑厚的嗓音抑扬顿挫荡气回肠，铿锵的语言饱含着丰富的感情色彩和深沉的思想底蕴，散发出闪光的魅力，我是彻彻底底被征服了。

看完电影我心潮难平，我避开散场的人群，钻进公园里一条幽僻的小径，漫无目的地独行。在那个秋凉的夜晚，十三世纪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和十七世纪的英国文豪莎士比亚，依附于孙道临教父般的华美声音，跟二十世纪中国西南部某县城的一个卑微的文学青年，进行了一次灵魂上的沟通融合。从此以后，哈姆雷特就在我心目中铸成了一个以闪电为背景的的神话般的经典形象。

在那次夜露的洗礼中，我又一次想起那个落魄颓唐的中学老师，想起他带胸腔共鸣的磁性的声音：“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4

在网上看了不少悼念文章，了解到一些孙道临先生老年时期的生活情况。有篇文章说，孙道临先生童心未泯不服老。有人喊他“孙老”，他说：“我老了吗?如果你们不提醒，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老了。”记者问他是否准备撰写个人回忆录，他笑着说：“我现在还很忙，我的艺术创作也没有停止，等我干不动了，再去写。”二〇〇四年，孙道临在浴室摔倒导致脑溢血，那一年他八十二岁高龄，终于正式退休。

其实不服老是老年人的普遍心态，不服老就是老了。

另一篇文章谈到孙道临晚年生活的孤独寂寞、失落和无奈。所谓孤独寂寞，主要是没人找他导戏演戏。他去跟投资方洽谈电影，人家尊重他，却不愿给他投资。据黄宗江回忆，孙道临年老多病“走不出去”之后，记忆力严重衰退，但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拍戏。临去世前，他在神志不清中把护士当成工作人员，说，这场戏马上要拍，不能耽搁！

他的人生，就是一场不能耽搁的戏。

关于失落和无奈，有两个例子。一是孙道临和张瑞芳、秦怡等老艺术家去外地参加某演出活动。组委会起先将他们安排在包间休息。后来因为赵薇、刘德华等晚到的明星没地方休息，就让他们赶紧挪地方，换到大厅。孙道临当时调侃了一句，什么重量级的人物来了，对我们这个态度啊。虽然他还是很知趣，静静地走开了，但他心灵上遭受了很大打击。

另一个例子是，孙道临主持一场演出，一伙港台明星来得太晚，到场时演出已经接近尾声，就没有按原计划安排他们逐一登台表演。港台明星们集体上场演出了一个节目，就出门上车吃饭去了。此时孙道临一身白西服风度翩翩地走到台上，当他宣布最后一个节目是××××时，台下顿时起哄，连矿泉水瓶子都砸了上来。孙道临一时不知所措。当他被大伙从台上“抢救下来”之后，他还不解地问：“我说错什么了？我做错什么了？”

我觉得孙道临先生没有说错什么，也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去了他不该去的地方，上了他不该上的戏台。

此外孙道临还有和其他老艺术家一起被忽悠的经历，影响较大的是二〇〇三年的“青春宝”事件。古人有寿则多辱的说法，此话虽然有失偏颇，但也不无道理。

孙道临的伟岸只留下了背影，他的辉煌只属于他们那个时代。老年后的孙道临以及他所代表的那批老艺术家们，只在某个贵族化的层面上存在着。在现代社会的大多数人的生活中，他们已经被淡忘，淡忘他们的包括我们这些当年的崇拜者。倒是孙道临先生的去世刷新了我们的记忆，让我们重新回想起他们来，以至于我们自己也感到惊异：很久都已经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了。

追悼会很隆重，规格很高。但追悼之后呢？这难免又是一场为了忘却的纪念。旧的时代在逝去，新的时代在来临。逝去和来临，同样都是历史。

沈阳日报有篇悼念文章，题目是：别了孙道临，别了“哈姆雷特”。

5.

电视里正在播放孙道临先生的追悼会，儿子回来了。十二月二十八日这天，是儿子他们的《哈利波特》彩排的日子。

彩排在他们班上进行，观众是班上的同学和一些老师。

彩排效果不错，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一致赞扬。最让儿子兴奋的有两个场面，一是儿子在恶魔Domen肆虐横行不可一世的时候冲到台上，大喝一声：“I am Harry Potte（我是哈利波特）！”，台下掀起一片欢呼：“耶!”二是儿子扮演的哈利波特经过一番殊死恶战，终于战胜了恶魔Domen，拯救了那几个小探险家。班上一个女生扮演的Mowgli代表所有被拯救者向哈利波特表示感谢。她对我儿子说：“I love you（我爱你）！”，台下所有的男生女生一起夸张地惊叹：“哇塞！”

儿子他们虽然才上初一，班上同学都不过十二三岁，但是男生女生之间已经有些那个了。彩排下来那个女生点着我儿子的名字连羞带恼地说：“你毁了我下半辈子！”

十二月二十九日，儿子他们在全校正式演出。演出当然很成功。儿子上场那一声“I am

Harry Potte”，赢得全场欢声雷动，场面颇为壮观。我心怀叵测地问他，那个女生说“I love you”，台下什么反应？儿子说，正式演出台词改了，她今天说的是“Don not forget me（不要忘了我）”。

原来如此！

还有一个好消息。儿子前几天回来说，他在语文课上得表扬了。那天语文老师讲课时引用了一句名言：“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之后老师随口问了一句：“知道哈姆雷特吗？”结果全班只有两个人举手，一个是班上课外书籍阅读最多、知识面最广，号称知识大王的某男生，另一个就是我儿子。老师点了我儿子的名，儿子站起来回答：“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戏剧《王子复仇记》中的主人公，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经典形象。”语文老师对他大加赞赏。

这当然有我的功劳，但要不是因为儿子表演哈利波特，要不是我老出口误把哈利波特说成哈姆雷特，儿子还是不知道哈姆雷特。我不知道儿子应该感谢我，还是应该感谢哈利波特。

6.

天冷了，下雪了，春节快到了。

新年大节的氛围越来越浓厚，来自家乡的亲人朋友的电话也多了起来。昨天跟一个中学同学通电话，我专门询问了当年认识的那个落魄颓唐的中学老师的情况。

同学说，文革结束后，那个老师平了反，脱离了苦海。先是结了婚，后是调到政府部门当了干部，官至科级，但是最终也没有混出什么大名堂。现在他已经退休，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成天醉醺醺的。据说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居然把酒店的扫帚骑回了家，路上碰到熟人打招呼，他还礼貌地说：“好好好，我就不下来了啊。”过后人家笑话他，说他醉酒把扫帚当成自行车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什么自行车？当时我感觉那是一匹马！”

异地千里，我无从考证这版本的真伪。我感兴趣的是掌故中那个老师的酒后坐骑。凭他当年朗诵哈姆雷特的艺术气质，他不应该把扫帚当成自行车，至少应该是一匹马。可在我记忆中，《王子复仇记》里面，哈姆雷特好像没有骑马的形象。于是我想，在他老人家的醉醺醺飘飘然中，与其说他把扫帚当成了一匹马，还不如说他骑的就是哈利波特的飞天扫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