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寒露了。久居城市,节气除偶尔让人惊觉时间的流逝外,似乎只剩下了空洞的名字。小时候在农村,节气可是与人们的耕种生活息息相关的呀。寒露,正是家乡人们忙着摘茶子的时节。
家乡盛产油茶。小时候,家乡似乎没有哪座山不长满了油茶树,家乡的人们没有哪家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用茶油炒菜的。那时我们只听说邻近有一个乡没有油茶,他们只能种植油菜,榨菜籽油吃。至于油菜长什么样,菜籽油是什么味道,我们却都不知道。有亲戚在邻乡的邻居说菜籽油的味道不好闻,还说食用菜籽油让他的肠胃感到饥荒难受,因此每次去邻乡走亲戚,他都只勉强吃些白米饭,很少吃菜,亲戚还以为他是讲客气呢。邻居的话,让我们油然而生幸福与骄傲。
收茶子,就像收稻谷一样,是家乡人们的大事。不知道小时候有没有国庆假,只知道每年寒露来临,家乡大大小小的学校都会放上八到十天假,假期的名称就叫“农忙假”,专门给大家摘茶子的。
那时摘茶子是热闹的、兴奋的,却又总始于悄静、神秘。虽然村干部会提前走家串户打好招呼哪天开始摘茶子,然而总是在约定日子的前一天,各个村子都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几乎听不到人语,只有偶尔的几声鸡鸣狗吠,听来格外响亮。家家户户都前门紧闭,却又都不从外面上锁。人呢?都悄悄地从后门出去到村后自家山里摘茶子去了。大家默默地摘着,偶尔的呼应也都是压低了声音悄悄地。每摘满一背篓,都悄悄地背下山,悄悄地从后门进屋,悄悄地倒在屋子的一个角落。
第二天,村子却又都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家家户户能帮忙的亲戚也都来了——虽然都是在寒露时节摘茶子(也有些地方是霜降时节摘),但各村约定的开始摘茶子的时间会有不同,有的早几天,有的则晚几天。大家背着背篓,挑着箩筐,大大方方地从前门出去,把门锁上,有说有笑地走向自家茶山。邻里之间也会互相大声打招呼,询问当天准备摘哪座山。山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大家一边摘茶子,一边聊天说笑,聊陈年往事,聊最近的新鲜事,聊听到的传闻,聊亲戚熟人的近况。小孩子还会大声呼唤邻近或对面山里的伙伴,大声打趣,或一起大声歌唱。
多年后,母亲去世,弟弟妹妹到远方上大学,姑父姑母到城里做生意,表姐弟们都到外地工作,每年摘茶子就只剩我和父亲俩人,这才感到摘茶子有多枯燥无聊,手脚有多酸累,身体被日晒或雨淋得有多难受。小时候浑然不觉这些,全是因为兴奋、热闹和大人们那收获的喜悦与满足啊。
摘茶子不像收稻谷那样工程浩大,一般四五天就能摘完。不过通常从第三天起,便有邻乡的人成群结队背着背篓来捡茶子了。所谓捡茶子,捡的都是那些漏网之鱼——树顶太高摘不到的,树叶下被遮住了遗漏的,掉落在地上没被注意到的。邻乡没有油茶,茶油的香醇美味让邻乡人渴慕不已,而茶油的价格贵,一斤茶油是好几斤猪肉的价格,大部分人家都买不起呀!食用茶油对邻乡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望。能捡到一两百斤茶子,榨几斤茶油,过年炒菜时用上,足以让他们感到心满意足了。因此,他们早早地吃了饭,呼儿唤女,呼朋引伴,拉出长长的队伍,走十多二十里路到我们家乡来捡茶子。因对我们家乡不熟悉,又不知道哪些山是已经摘了的,哪些山是尚未摘的,他们走在路上,总是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还时常踌躇徘徊,显得很是茫然。而家乡的人们又生怕他们到自己尚未采摘的山里去,一见他们来,便会大声吆喝:“捡茶子的莫过来啊!这边还没摘哩!”有些还会带上威胁:“莫偷茶子啊!偷茶子会剁篓子的啊!”甚至有些孩子也会学着大人的样吆喝。其实他们都很本分,从下午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背着尚未装满的篓子往回走可以看出,从我们家堆在屋外廊角的茶子从来没有减少过也可以看出。因为茶子多,屋内无处堆放,我们家总是在屋外廊上用木头围出一个角,把摘来的茶子倒在里面,上面用几捆柴掩着。虽说掩着柴,但谁都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下面堆放的是茶子,搬开柴捆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们家年复一年都是这样堆放茶子的,但从来没出现过茶子被偷的情况。尽管邻乡人本分,可依然会有一两个好事的青年,像驱赶丧家之犬一样驱赶他们。有一年,还有几个青年毫无凭据地说邻乡人偷了茶子,强行把人家捡来的茶子倒进自家篓子里,并用柴刀剁烂了人家的篓子。邻乡人只能无助地流着泪回去。邻乡有集市,做生意的人多,货物也比家乡的集市要丰富得多。每到年底,家乡的人们都会成群结队去邻乡集市卖茶油、土鸡,买年货,但那几个青年没敢再去邻乡赶过集,恐怕他们也是自知做了亏心事,怕邻乡人报复吧。
家乡的人们也捡茶子。摘完自家茶子后,男人大都去帮亲戚摘,或帮别人摘挣点儿工钱。女人则带着孩子到附近捡茶子。女人捡茶子是为了给家里多榨点儿茶油,年底可以到邻乡集市上卖点儿茶油补贴家用。小孩子捡茶子则是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勤工俭学任务。每年放摘茶子的农忙假,老师都会给学生布置勤工俭学任务——捡茶子交给学校。年级不一样,要交的茶子数量也不一样,大致是:一年级20斤,二年级25斤,三年级30斤,四年级40斤,五年级50斤,六年级60斤,初中生统一70斤或80斤。在我们这些孩子看来,这任务可不轻,因此谁也不敢懈怠,一见母亲出门捡茶子,便赶紧背上背篓跟上。幸好做母亲的都对附近很熟悉且经验丰富,哪些山是新近才摘完的,哪些山多是孩子或请人摘的,她们都很清楚。而我们这些孩子自小干惯了农活,一个个也都机灵得很,眼睛甚是敏锐,手脚甚是麻利,几天下来,任务大都能顺利完成。有些特别利索的,还能帮家里也捡一些呢。
摘下的茶子往往都要堆在墙角沤上好些天再晒,待茶壳都晒干裂开了再收回堆到墙角。拣茶籽是不着急的。初冬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中间放个大箩筐,上面架一个簸箕,装一筐茶子倒到簸箕里,大家纷纷从自己面前开始拣茶籽,拣出来的茶籽放到身旁的篓子里,茶壳则继续留在簸箕里。一会儿工夫,簸箕里便只剩下茶壳了,于是把茶壳倒进厨房角落待烧火用,重新装来一筐茶子继续拣。初冬的夜晚是寂静的,且有点儿清冷了,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拣茶籽不仅驱走了清冷,还让寂静的夜晚多了几分温馨。在学校里拣茶籽则是热闹的。老师们就在操场上晒茶子,按班级数分成若干块。茶壳都裂开了,全校便一起停几节课,大家一起拣茶籽,一个班级负责一块。大家围着自己班级的茶子,一边说笑,一边争先恐后地拣茶籽,整个校园里都是一派其乐融融的劳动场景。
榨油是大人们最喜悦的时刻,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那时榨油全靠人力,是重体力活,需要邻里之间互相帮助。为犒劳帮忙的邻居,也为了庆祝茶油的丰收,大家都会做出丰盛的饭菜,还会用茶油炸糯米丸子、油饼。很长一段时间,村里都整天弥漫着茶油的芳香。
然而不知为什么,二十年前,家乡频发火灾,一条条火龙随着乱窜的风在一座座山里肆虐,将一棵棵油茶树都烧成了黑乎乎的枯枝,茶油的芳香在人们的焦急与无助中渐飘渐远。
后来,我到城里工作生活。听说政府大力发展油茶,家乡的山全都承包给人重新种上了油茶。这是令人欣慰的。只是我极少回到家乡,茶油的价格也随着物价的整体上涨而上涨,曾经餐餐食用茶油的我,只能吃着菜籽油兴叹了,茶油,已只在我的回忆里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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