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生在旧社会与新中国的缝隙,至今为止还没给我过去的七十年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我有两个娘,只因我爹是大地主家的儿子。
在大伙儿每天站在空锅灶前,被饥饿折磨的扭曲的时代,我的一日三餐却是桃酥、牛奶和爹让人从城外捎回来的鸡蛋糕。至于念书,更是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的。这也是当时十里八村对我和我们家最羡慕最嫉妒的地方。所以我的童年时代,没有任何朋友。
我的奶娘姓蒋,也是我爹的贴身丫鬟,在我六岁那年爹让我改口叫她二姨。不仅如此,二姨还生了个女儿叫凤。我看着沈凤天天长大,也是欢喜,这丫头嘴甜,我乐意与她耍。只是这太平日子没几天就烟消云散。
那是一个日头很高的午后,门外响起一阵急促而又冗长的敲门声。二姨跑过去才松了门闩子,一群红袖章便推搡着闯了进来,嘴里骂骂咧咧的直冲正堂。爹娘闻声从里屋走了出来。见着这帮穷凶极恶的人没说一个字便在正堂里头动手摔东西,急着跟在后头喊:“哎哟,同志,同志……这是犯着哪门子错了呀?”一个年纪轻轻约莫二十来岁的男人不耐烦地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娘一眼便用力的踢开了她。
这群红袖章野蛮极致,胳膊横扫乱打,摔的摔,砸的砸,里屋厢房、后庭灶头,统统翻了个遍。娘和二姨的手饰,爹书房里头的字画、古籍、金银器皿,都撸刮着罗列在一起收将了去。爹被安上了“走资派”反革命的臭名,抓捕入狱。当日便被红袖章左右反叉着押走了。望着一地的鸡毛碎片,二姨和娘踉跄着跌坐于地,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2
那个年代的女人心里头丈夫大为天。这男人入了狱,就意味着这个家也散了。
几天后的晚上,娘拉过我的手塞给我一个粗布裹着的布头,叮嘱我往后过事都要多个心眼就再无多语。翌日醒来,枕边躺着娘的素娟,短短几行原是她的终言,我泪湿枕巾,布头里稀零几钱定是娘的所有了。那日之后,再没见着二姨,我和沈凤如失所孤儿,待人宰割,命运多舛。
3
三日后,我被红袖章带上了一辆大卡车。沈凤因年幼被迁回了二姨的故乡。我随着红卫兵的队伍辗转到了山西的一个煤矿场,开始了我晦暗漫长的插队生涯。
当年,这对一个19岁沾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小伙子来说,无疑是一个如雷般的打击。这段经历如烙印般刻在了我身体的每一处。体肤之苦忍过也罢,可心灵之创实为难启之痛!
带着心灰意冷,结束长达十二年的山西煤矿劳改,再回国故土已过而立之年。爹在我去山西插队后的第八个年头,因错判之名释回家乡。我看着眼前眉发皆白的父亲,心痛如绞,难抑崩发的泪水,相拥而泣。
组织念我劳改期间安分守己未出乱子,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我看着没什么毛病,确实需要挑起担子,一心求踏实,没多虑就领证草草成了婚。
之后的半年,二姨的女儿沈凤也被遣了回来。只是那时的她叫蒋凤,已随了后来养父母的姓。
再往后的日子,算是我最平坦的几十年。自己和大多数生于解放前后的同龄人一样,经历了改革开放、内退下岗、跨世纪,科技创新的发展之路。感慨,是当下的唯一之想。
这可以说是人生,也可以说是我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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