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府的那一夜，闹得是天翻地覆，作为上帝视角的读者，都知道这一切都是西门庆设计好的圈套专门来陷害来旺的，作为事件亲历者的宋蕙莲、潘金莲和西门庆，他们的表现值得我们玩味。
来旺被送到提刑院，西门庆早就暗中送了夏提刑和贺千户一百石白米，这两位平时就和西门庆走得近玩得欢，现在又受了西门庆的财物，自然为西门庆办事了。两人看了罪状，听了供词，心中大怒，当下就二十大棍把来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后就被关在监狱里等待宣判。这套路看起来很熟悉，使我想起武松和蒋竹山，同样的都是被屈打成招。西门庆也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得送铺盖和酒食给来旺，不能透露半点来旺的消息给宋蕙莲。
来旺被关在牢里，生死未卜，作为妻子的宋蕙莲对他的情况又一无所知，心里非常伤心，非常着急，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哭，茶饭也不吃。这样一来，西门庆也慌了，赶紧使玉箫和贲四娘劝解，最后自己也亲自去哄她，说自己已经关照过提刑院了，来旺不曾挨打，现在只是想关他几天磨一磨他的性子，几天后就放他回来，还让他开酒店做老板，几句话说得宋蕙莲抱着西门庆叫亲爱的。接着宋蕙莲又给西门庆提了三个建议：第一，放来旺出来之后不管让不让他做生意都随西门庆；第二，宋蕙莲劝来旺把酒戒了，西门庆再把来旺支到很远的地方做生意，他也不敢不去；第三，如果西门庆不嫌麻烦，再给来旺找个老婆，这样来旺还不得对西门庆感恩戴德啊，这样宋蕙莲就能名正言顺成为西门庆的老婆了。到这里为止，西门庆一心还是想要宋蕙莲，至于如何处置来旺，都不是他考虑的主要问题。一听到这里，西门庆满心欢喜，表示都听宋蕙莲的，并夸下口说要买下邻居乔大户家的三间房子给蕙莲住，这样两人就可以做“长久夫妻”了。
西门庆最后夸下的口完全超出了宋蕙莲的心理预期，宋蕙莲原本只是想要得到西门庆的宠幸从而捞到一点蝇头小利，没想到如今得到了西门庆这么大的承诺，简直堪比彩票中大奖了。然而一向高调的宋蕙莲到处炫耀，这些话自然就慢慢地传到孟玉楼那里，孟玉楼赶紧和潘金莲说，而且这样宋蕙莲就和孟玉楼、潘金莲平起平坐了。这些话把潘金莲说得怒火三丈，说道：“真让他这样，我就不信了。如果我让那个狗奴才和西门庆结婚，成为西门庆的第七个老婆，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孟玉楼最后又不忘刺激潘金莲一下，说这些话她可不敢向西门庆说，并怂恿潘金莲去。
晚间，西门庆在花园里准备写帖子给夏提刑，叫刑满释放了来旺。潘金莲赶过来，又开始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对西门庆展开一番演说：“你西门庆就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见风使舵，顺水推舟的坏小子。我说的话你不听，偏要听那个婆娘的话。你如今对她这么好，她都还只是想着他的来旺。照我看来，就是那奴才放出来了，你也不好意思娶他老婆。你想，那奴才放出来，却又把他老婆放家里，不荤不素，你把她当什么人？再说了，宋蕙莲这婆娘，当她还是奴才老婆的时候就这么张狂，你要是娶她做老婆，那还不得有多张致。就算给奴才另娶个老婆，你又娶他的老婆做老婆，往后假如你两个坐在一起，或走来跟你搭话，或做个甚么事，你不气死？他老婆见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个好不丢脸，传出去，不要说街坊邻居笑话，就是你府里上下大小，也不把你看眼里了，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然铁心要干这事，不如狠心结果了奴才小命，你搂着他老婆也放心了。”张竹坡在此旁批：“金莲意在妒蕙莲，今必欲死来旺，逆知来旺死，蕙莲必不可留矣”。也就是说，潘金莲早就预料到如果来旺死了，宋蕙莲必死，这才如此一心想要借西门庆之手除掉来旺。潘金莲这席话一说完，西门庆立马又改变了主意，立即把刚刚要放了来旺的帖子重新写了一封，要帮忙结果了来旺。
我们可以发现，在如何处理来旺这件事情上，西门庆的内心一直都是很摇摆的。潘金莲说要结果了他，西门庆就设计把他弄进局子里；宋蕙莲说要从轻发落，西门庆就从轻发落；潘金莲说要斩草除根，西门庆就斩草除根，总之，西门庆是没有主张的。这背后其实是潘金莲和宋蕙莲之间的决斗，她们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说出来的结论截然相反，她们凭借自己的伶牙俐齿，说得头头是道，把西门庆唬得摸不着头脑，西门庆被他们说得东一头西一头，觉得两边都有理自然很正常了。
再说来旺儿，坐了半个月牢，衣衫褴褛，又没钱打点，日子狼狈得很。这一日被提上公堂，论列罪行，当厅责打了四十大板，通身打得稀烂，戴了刑具，递解原籍徐州为民。来旺儿有此下场，虽然与潘金莲之嫉妒、西门庆之狠恶，乃至官府之贪脏枉法等有直接关系，却也与来旺儿自身的贪财、醉酒、偷情等性格及行为缺陷有关联。来旺儿不知道的是，幸亏衙门内又有一个仁慈正直的孔目阴提刑官，再三与夏提刑抗争，一条小命才保了下来。这又是作者的反讽深刻所在。当初武松案中，也有一个清廉府尹陈文昭，花子虚案中，又有一个清廉府尹杨时，今又再出一个正直的小提刑，似乎在人生的昏天黑地中，总不缺乏一线光明与希望。来旺儿为了打点两个公人在路上的盘缠，先是企图回到西门府向老婆讨要，被公人一口拒绝，又来到应伯爵家，又推说不在，再央求左邻贾仁清、伊勉慈二人来西门庆家讨，被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打，羞愧而回。此处二人名字中仁清、勉慈正是小说发生当时所宣扬的价值观，却被西门庆身份所隐喻的金钱和权力所戏谑，何其狼狈可笑。最后，只在卖棺材的老丈人宋仁家，哭泣着说明经过，得到二两银子，两个公人得到一吊铜钱，一斗米路上盘缠。
正是：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