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做了双鞋子,他精心设计出鞋子上的每一个部分,使之精巧又美观。然后像个老缝工那样,一丝不苟地把它们缝制在一起,多么完美的鞋子!甚至每一个线头上都饱含着他深沉的思考。
那么灵魂呢,要不怎么显出上帝的制造呢?于是,上帝将两个天堂中的灵魂放进这鞋中。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一切就绪,他把这些交给运送东西的流星,流星像闪亮的乒乓球划过天幕,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下界某个城市之中。
鞋子被放进一间时装店里。时装店的位置在城市中最繁华的区域里,那里的灯火像繁星闪烁个不停,商店、酒馆一间挨着一间,好像走不到尽头。午夜之后,随着人潮散去,店外的街道才一点点露出真容。当最后一位职员离开,时装店的大厅里便成了灵魂们的聚会之所,那些站立一天的灵魂们三五成群地围拢在一起,仿佛后台结束走秀的模特,此时全都放松下来,尤其是新到的时装,都急不可耐地诉说着自己的感受。
“今天那位买裙子来的夫人,她原本看上的是我。噢不,不,我一点都不伤心,瞧那身材,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我的主人一定是位女明星,所有摄影师会以为我拍照为荣,我的照片会作为杂志的封面,光彩夺目,噢,那就是我理想的未来。”
说话的是一件华丽的晚礼服,她此刻占据着大厅最显要的位置,此刻一手按腰间,一手像举着酒杯畅饮,许多裘皮大衣、披肩、带羽毛的帽子,像围绕皇后的贵妇们,簇拥着她身边。
在男装区,一件黑色的燕尾服说:“买下我的一定是一位法官,或者大臣,我能使他变得更加威严,让臣民们更加惧怕他。”说着,他挥手,做出挥舞权杖或雪茄的样子,几条围巾、高筒帽子,正毕恭毕敬地听着他说着。“瞧那些街上的流民,他们从角落里盯着进店的每一个人,眼睛里全是仇恨在流淌着。而走进店里的商人,带着面具的演员,拿手杖的贵族也好不到哪儿去,每个人都在心里互相打量着,想要抬高自己,把别人踩在脚底下。去想想看,随便买下我们中的一件,就可以拥有上帝最杰出的作品,那么谁还需要去追求这尘世里的浮华呢?”
“知道吗。”一条淡绿色的连衣裙低声说着,她的听众是一顶灰色的女士圆帽,她们两位在一个角落里,好像有意躲到一边,好说些悄悄话。
“今天,有位小姐对我说,她很喜欢我,说她明天,就会来把我买走。”
“太好了。”
“可我又有些担心,担心她是不是真的会来。”
“别担心,亲爱的,她会来的,不过,亲爱的,你觉得她再来时,会选一顶帽子吗?”
帽子不失时机地问。
“噢,当然了。到时候,我们俩一定要好好配合,拿出最好的状态。要是她试别的帽子,我就摆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轮到你,我就拿出活力,摆出特别可爱的样子,这样她一定会把你一起买走的。”
“太好了,我早就厌倦这里了,从这里出去,我一定要好好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想去郊外,到大海和森林里去。”
“我们可以一起去散步。”
“骑自行车。”
“瞧那新来的鞋子。”几件卖不出去的饰品无聊地挤在一起,它们本应出现在我们这个时代,在那个时代,它们的设计没有人懂得欣赏,所以一件也卖不出去,全积压在店里,每天只好靠研究橱窗里的鞋子,打发时光。“他们在那里多久了?”
“两天?”
“怎么还是这个姿势?”
两支鞋子在大厅之外、临街的橱窗里,此时街上已经完全没有人影了,鞋子成了整条街上最引人注目的,所有的灯光似乎都聚焦在了他们身上。它们现在摆的这个姿势是他们刚到店时,老板亲自设计的,他想让摆在橱窗里的鞋子看起来是独立的,又不可分割。他指挥着手下的伙计,不断调整,而两支鞋子就像专业的模特,没显出一丝不耐烦。忙活了大半天,最后,老板终于满意地拍拍手,带着伙计们走了,把两支鞋子留在身后的橱窗里。每一位走过橱窗下的人,全都会惊叹于它们的制作工艺:那弧形的鞋面,泛出柔和安宁的光芒,鞋尖微微翘起,像港湾里准备起航的船头。右在更靠近玻璃,占据着最热闹的位置,能够充分感受外面的湿度及温度变化。透过橱窗,弯曲的石子路一直延伸到海边,可以看到夕阳下的码头、小贩们追逐游人、海鸥嘻叫争吵的海滩。左倚在一块紫色的天鹅绒上,她的位置离玻璃远了一些,离外面嘈杂也远了一些。她像是右的影子,躲在后面的丝绒垫上,她喜欢从这个角度看着他,小心地让四周的光线和注意引向他,而她则更喜欢恒定的事物,安静,温度变化不多,一切都在她前方的视线之内。
长夜过去,黎明来临,洒水车叮当做响地开过街道。街灯熄灭了,但右依然站立在玻璃前,丝毫没有倦怠或想要稍微改变一下姿势的意思,阳光一步步照进爬进橱窗,爬上右的鞋面,在亮晶晶的代扣,以及平整的鞋带上,镀上一层闪耀的金色光芒,使得右仿佛披着胸甲的士兵那样雄壮沉稳。
几天后,它们坐上马车,被带往公爵的宫殿。宫殿在城市的一角,里面尽是花园和喷水池,房屋多得让人迷失方向,最富经验的作家也仅能描述出它原貌的几分之一。一位黑仆托着装运它们的鞋盒,伴着音乐,走向宫殿中央的大厅里。公爵在那里等候着它们,它们作为鞋子的体验即将从这里开始。鞋带系好了,左像试水温那样将自己轻轻地放置在地面上。身下的地板亮得镜面一般,仿佛少有云朵的天空,却不知风险隐藏在哪里。右也收拾停当,急不可耐地挨过来,和左并肩站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猛然间,压力从头顶上倾泻而下,它们觉得像被放进绞盘里,从脊椎到喉咙两头拧紧,它们能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吱吱的响声,压的它们想要嚷出声来。然而一瞬间,仿佛雨水排水系统的一个阀门打开了,所有压力通过设计好的管道,从脚下刷地流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果然是上帝制作的鞋子。一旦压力减轻,他们立刻又感觉轻松了。
公爵低下头,打量着自己脚上的鞋子。
“你在干嘛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亲爱的,我在试我的新鞋子。”
“哪儿来的?”
“是皮齐科夫的时装店送来的,听说是一位很神秘的时装设计师设计的。”
“漂亮极了。”
“我也觉得是。”
“让我们来跳个舞吧。”
跳舞,这真是个出人意料的邀请,超出了所有人,包括我的预想之外。既然这样,还不如就此放下故事,欣赏一段鞋子的舞姿吧。乐曲缓缓响起,右先在光洁的地板上滑出一大步,然后赶紧停下,当她还在四下寻找着左时,发现左从她后方超越过去,停在前面,似乎是在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她追上去,又被超过。它们超越着彼此,原来舞蹈就是这样简单,像呼吸一样。没几分钟,它们就迷上了这个运动。它们开始沿着大厅的直线,像航船航行在河道的中心,平稳、优雅,一边航行,似乎还能看到沿途的风光。随着前进,设计中的美妙一点点体现出来,力量越来越均衡,脚步越来越富于弹性。此时,不知是谁朝乐队那里做了个手势,噢,乐曲变得躁动不安了,更多的乐器加入进来,速度也加快了,仿佛一阵飓风推着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开了河流,吹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中,一个海浪打来了,紧接着又是一个,脚下地板仿佛随着海浪晃动起来,它们想要做出原来的姿态,结果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噢对不起,踩到你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关系,亲爱的,别责怪自己,那还是双新鞋子呢。”一个女人的声音安慰说。
乐声重新响起,它们不再盯着彼此,而是让自己跟随着音乐摆荡,而不是与它抗衡。这时,它们像是刚刚越过浅海,来到了更加宽广起伏的深海之中。漩涡出现了,在他们面前连成了一片无间的在波浪间起伏的网,各式各样的漩涡,单独的,连环的,大的套着小的,无穷无尽地向它们袭来,所有人似乎不可避免地要漩涡卷走了。右第一个被漩涡卷进去,裹着、拽着拖向下方,旋转了几下,从另一端加速抛出。左追赶着他,看到右落下,自己又被抛出去。漩涡更多了,不几下,对方就从视线里消失了。此时,担心重新回到左的心中,她忍不住回头询问着,亲爱的,你在哪儿呢?我看不见你。我在这儿,传来右兴奋地声音,不,左边,不,现在是右边。看到我了吗,看到了。在音乐里,它们的呼喊声忽大忽小,忽左忽右,它们不断经历着分离于相逢,刚刚分离,又在下一个旋转中重逢,似乎分离得越突然,遇见时越近,这让它们既紧张,又期待,左想要关掉这音乐,把右拉回到身边,但在轰鸣的音乐里她的声音连自己也听不到,只能不断地转身、在漩涡里保持平衡、转身,追逐着右兴奋的尖叫。终于,在一串惊雷般的重音之后,一切风平浪静了,他们从旋转的滑梯般的乐声中一跃而下,还没有站稳,就忙着寻找着彼此,最后像从梦里醒来,发现对方就在身边,毫发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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