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熬干英雄血,药炉沸碎旧刀盟。
债字当头悬三命,最锋利是未了情。
…………
…………
这岭南的雨,浸透了木头,也腌透了这间小屋。药吊子“咕嘟”着,陈艾、老姜,还有那些苦了吧唧的根茎味儿,霸道地塞满每个犄角旮旯。我缩在药炉前的小杌子上,捻起把干草叶,指尖搓捻,碎屑就簌簌落进陶碗。火光跳跃,映着我那缺了半截的小指,痂已经暗了,可手底下一点不带停。
角落那堆旧棉絮里,裹着的就是徐狂风。当年江湖上响当当的“快刀许狂风”,那双能劈风的手,如今软塌塌地耷拉在破被外头,只剩把骨头架子。药气浓得能顶人一跟头。我端起那碗墨汁子似的药,走过去,一手抄起头,另一手捏着碗沿,撬开他干得起皮的嘴。药灌下去,喉结也就那么意思意思地动了下。褐色的汤汤水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洇在看不出本色的枕头上。我拿粗布手巾胡乱一抹,活计罢了。
门口那片影子里,戳着个人,像块青石头。刀挂在腰上,看着沉甸甸。药味扑面时,呛得他往后缩了半步。
“他欠你的?”声音是从我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又低又哑。
他没吭声。我撂下空碗,布巾子擦过徐狂风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就这玩意儿,当年可风光了。他头回见我,是在个破赌档,我正跟人死磕一笔烂账,眼睛都红了。他拔刀出鞘,只说了句,“有意思”,硬把我拽出了火坑。后来?后来才知道,哪是救我,就是看上我那股倔驴劲儿,或者是给自己找条趁手的看门狗。
塞北的风刮过脸,蜀道的石头硌过脚,他惹下的仇家,哪次不是我在前头挡着?他倒好,嘴上抹了蜜似的,“阿七,跟着我,亏不了你!”
“等这趟完了,带你听场顶好的大戏!”
戏?呵。老娘信了他的邪。他这人,心是黑的,血是冷的,唯独那点子虚情假意,演得比真金还真。日子久了,连我自己都快分不清,是恨他那张骗人的嘴,还是……可没等我想明白,仇家又追来了,铺天盖地。他把我往死人堆里一推,自个儿想跑,结果呢?让人一掌拍在后心,就成了现在这德行,活死人一个。
我走到墙角那个掉漆的破箱子前,掀开盖,从最底下摸出封信。火漆硬硬的,硌手。
“我不识字,”我声音轻得像飘,“算了,是我不敢看。”眼睛扫过床上那摊烂泥,心里头沉得像坠了块生铁,“活人,比死人重,真他娘的重。”
屋外头的雨点子又密了,噼里啪啦砸在瓦上。屋里更暗了,炉火却烧得旺,明明暗暗。屋子中间杵着的那块“青石”,被药味、潮气和闷热裹得死死的。
他腰里那刀,始终未出鞘,却仿佛藏着答案。我知道,他听见了刀鞘里嗡鸣的渴血声,只需一下,多年追索就能画上句号。
“药快凉了。” 这四个字,像根细针,“噗”得扎破了什么。我端起刚倒出来的新药,墨汤子冒着白气。没看他,像是跟药说话,又像是跟这满屋子的陈年旧怨说。
徐狂风还是那样,像个死人。非得我托着头,把药碗凑上去。就像药汁子还是会滑下来,得用手巾沾沾他下巴颏。正此时,身后那股子绷紧杀气,“滋啦”一声,就跟滚水里滴了滴冷水,瞬间没了影。
我知道他瞅着我,也知道守着这么个活死人,比一刀捅死他,可费劲多了。谁料他最后瞥了眼床上那张枯树皮似的脸,转身,没回头。
雨帘子密密地垂在屋檐下。他没走远。只坐在门外那半截朽了的石墩上。接着是“嚓——”,刀尖子狠狠啃进泥地里的声音,干脆,又带着点泄愤的劲儿。
药吊子里的水,大概又要滚了。咕嘟,咕嘟,在雨声里没完没了地响,熬着看不见头的时辰。我坐回小杌子,继续守着这活死人,熬着这苦药汤,债主就在门外泥地里插着刀——原来这世上最沉的债,不是一刀两断的血腥,是活着,日复一日地熬着那点未尽的恩怨,像这炉上的药,火小了不行,大了也不妥,非得熬到骨子里都透了,才咂摸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是恨?是怨?还是别的什么?熬着吧,熬着才知道。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石墩子上那人忽然低低地开了口,声音被雨泡得有点模糊:“我叫小满。”徐狂风以前喝醉时,倒是提过一嘴,说他有个师弟叫小满。就这一句,再没别的了。我捻药的手指顿了一下,没应声。
雨还在下,药还在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