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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晴朗的夜晚，月色透过树林洒在地上，皎白的月光、斑驳的影子，还有希望。
1.
今天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八年，我的生日。我被特别允许睡在一间有窗的房间，作为我的生日礼物。
李先生刚刚来看我，他问我有没有好好听话，有没有乖乖的吃药，和小伙伴们处的是否融洽。语气竭力温和，却依旧抹不去多年的生硬，毕竟我们不算太熟。
我问他妈妈呢，他说心心这两天生病了，头疼得直哭，妈在家守着。
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妈妈了。第一个月探望日是心心生日，心心许愿要妈陪他过生日。第二个月探望日是心心家长会，心心说老师一定要妈妈参加，我一点都不信。这个月是我的生日，可惜我的许愿比不上他的眼泪。心心是故意的，我们两个人相看两厌。
心心是我的弟弟，我的名字叫开开，很难说哪个名字更难听。不过这只是一个代号，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是开开。
李先生给我带来了妈妈准备的礼物，蛋糕和新衣服，和去年一样的巧克力慕斯蛋糕，和去年一样的小碎花裙子。这是我七岁时许愿的礼物。
还有半小时探望结束，他已经看了三次手表了。如果这时候我很贴心的说一句，你有事先走吧，他会不会觉得我稍微懂事些？但是我不要，我喜欢看到他努力没话找话时窘迫的样子，喜欢看他小心翼翼不着痕迹打量周围的眼神，我最喜欢的是，他陪着我的时候就不能陪心心了，他抢我的妈妈，我抢他的爸爸，一个月只有今天，我们才是公平的。
探望时间到了，李先生在两分钟前就整理好了所有东西，挺直腰杆，一只脚朝向门外，像一个等待哨音的跑步运动员，动作滑稽。我向李先生道别，托他向妈妈表达我的思念，真的太久不见了。他走得有点急，我说得有点轻。
我住在市精神病医院，有六年了。
2.
七岁那年，我被诊断为影响妄想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同时，也让所有人感到满意。
所有人以为我会是个自闭症。
有的人生而知之，说得就是我。从出生开始，我就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做什么。我不喜欢小孩子的聒噪，所以除非必要我绝不会多发出一点声音。奶奶经常指着我说，这个小姑娘脑子有毛病。把重音放在小姑娘上。
自我从我妈肚子里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奶奶就注定不会喜欢我，因为我断了刘家的血脉，我爸是刘家独子。其实我很好奇，奶奶明明姓朱，为什么那么关注刘家的血脉。我懒得问，因为我知道除了招来一个白眼，我得不到别的任何东西。
妈妈在我七岁的时候意外怀孕了，爱吃酸，肚子尖。奶奶神神道道的围着我妈观察了两个星期，说这一定是个男孩儿，这孩子必须留。那么，问题来了，那还是好几年前的事儿，独生子女政策意味着这个二胎将把家里的底子都给掏空了。
奶奶不愧是在那个动乱年代独自拉扯大了五个孩子的人，很镇定的吐了三个字，自闭症。第一个子女被鉴定不能成长为正常劳动力的，可以生二胎。我不知道她一个不识字的老人家，要问多少人，废多少口舌，花多少心思，才可以如此气定神闲的说出这样一个名词来。她的决心无人可挡。
我爸一脸崇拜的看着奶奶，我妈满脸复杂的看着我，而我在思考。我在思考如何骗过医生我不是自闭症这个问题，我知道这是所有人所期盼的，同期盼弟弟的到来一样真实。
我被带到了医院，他们荒谬的以为七岁的孩子不识字，所以决定用聊天的方式来进行诊断。很多的医生和我讲话，他们有的扮演白脸有的扮演红脸，我报以沉默，这是我看过最无聊的演出。到最后，当所有医生都在埋头写结论时，一个年纪小一些的医生，也可能是个助手，他也许有点无聊，看着我忽然说，“能麻烦请你和我们说一句话吗？”
这是一个很有礼貌而且并不过分的请求，我满足了他，“地球是个疯人院，我们全都是疯子。”
3.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只告诉你，地球是一个疯人院。
之前我有说过，我生而知之，我猜没有人相信。其实是我说的不够确切，我在地球上出生时生而知之。
我们这个种族以精神体的形式存在，没有躯体的束缚，自由的在宇宙中游荡，直到千百年之后意识消散，是最出名的流浪者。
正常情况下，我们这个种族是无害的，但也有例外。如果我们患上精神疾病，会有不可抗拒的传染力，所经之处，无人可逃。而这时候，我们的长寿和我们的流浪，就成了疾病最有效的助推剂。最著名的案例是两千万年前，有个先祖染上了忧郁症，导致整片星系的生命全都自行了断，成了真正的死域。
宇宙管理员在深思熟虑之后，把地球设成了我族的疯人院。地球上有足够多的躯体，而更完美的是，他们的精神体很弱。同时，为了不让病人接触到外界，他们在月球上装了单向信号发射器，用月光来传递信息。
凡是被流放到地球的族人，都会依附在新生儿上，带上躯体的镣铐，一生又一生的轮回，直到病愈或者消亡。
我的病症是感情消极，族里最常见的一种病症。我忘记了什么是快乐，什么是悲伤，恐惧和惊喜有什么区别，爱与恨又哪里不一样。被找到时，我正停留在一个战火纷乱的星系，看绚烂的炮火在天上绽放，看情侣吻别时唯美的泪水，看送别战友的军人无声歌唱。这并不比植物生长的样子更吸引人。
医生说我还不算严重，乐观的预估，百年后能出院。
医嘱洋洋洒洒的写了三页，主要是为了重新培养我的积极感情触角。比如，设法得到血亲的好感可以减低我的住院期，再比如，如果长时间没有和亲人交流将延长住院时间。每一次的喜怒哀乐都会被精确的记录在案，满值出院。
4.
刚来地球时，我最先感受到了不安和焦躁这两种情感，躯体的禁锢，婴儿的无能，万事任人摆布。但值得一提的是，那也是好感度最好刷的时候。哪怕是不由自主的吐了个泡泡，也能引来大量的分值，让我一度有种马上就能出院的错觉。
两三岁的时候，这种无缘由的加分就变少了。我需要陪他们做游戏和他们说话才能有所收获，但这很无聊，都是些小孩子的把戏，我开始消极怠工。
然后是可怕的幼儿园，一群小生物像不定时炸弹，时刻准备着给我带来高分贝轰炸，除了躲开他们我别无选择。如果有躲猫猫比赛，我大概能得第一，没有人能找到我。老师火急火燎的把爸爸妈妈叫到幼儿园。我从妈妈身上重新接受到了关爱分值，但是爸爸身上的厌烦把分降低了些了。后来我又玩过几次这个游戏，直到妈妈也开始回馈给我负分为止。
七岁是一个丰收年，我一下子减去了近十年的住院时间。当诊断书交给政府，二胎许可寄到家里时，我是当仁不让的功臣。妈妈挺着肚子每天给我烧好吃的、对我说好多话，爸爸打完麻将回来会摸摸我的头，据说能给他带来好运。只有奶奶，她看了好久诊断书，嘀咕道，“还真的是个神经病，别肚子里的那个也是哦。”
肚子里的孩子没能见到这个世界。我妈在去买菜的路上摔了一跤，孩子没了，医生说是个女孩。从医院回来，奶奶没说话，过了几天，她拿了一张A4纸来，上面写着休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妈肚子里爬不出带把的儿子。
我妈抱着我哭了一场后，接受了这个荒谬的理由，离婚了。我其实挺开心的，爸爸和奶奶那里的负分终于停止了，而妈妈的关爱翻了倍，两厢相合，出院有望。
为了撑起我们的家，妈妈每天工作到很晚。我喜欢趴在窗口等她，看随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近，月光下的数值慢慢增加，希望在唱歌。
5.
妈妈和李先生结婚了，李先生是个和蔼的人，他很喜欢小孩子，也很喜欢我。他自己的孩子和妻子在一场车祸中死了。
如果没有心心，我现在已经能离开地球了。
心心是个男孩儿，他的到来让这个家庭充满了喜悦的气氛。李先生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妈和心心，妈妈抱着弟弟眼眶泛红，长舒了一口气，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起奶奶。
我没有想到会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妈妈从来没有和李先生说过我的病，直到他看到我用手蒙住心心的嘴，逼着我妈把我送医院，我才发现，他什么都知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蒙心心的嘴，他实在是太吵了。除了睡着，其余的时间都用在哭叫上，他一哭，妈妈只能围着他转，我的分数很久没有变了。我只是想让他安静。妈妈又一次满脸复杂的看着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待你的弟弟。”
精神病医院的生活很安逸，李先生为了补偿我，给我订了最好的病房。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起床、吃饭、睡觉，每天不用思考的无所事事，闲来还可以看场戏。最逼真的演员，最深刻的哲学家，疯人院里的精神病医院，负负得正，我的病友们是我在地球上见到的最真实的人。
有时候我会被接回家，心心生来和我八字不合，只要我一靠近，他就撕心裂肺的哭。我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接受来自李先生的嫌弃和妈妈的疲惫。我懒得解释什么，离开本属于我的房间，到客厅等待一餐安静无趣的午饭，无所谓吧。
医院里什么都好，就是房间没有窗，据说是为了防止病人自杀。这么痛且丑的死法，怎么会有人喜欢。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分数。出院后我要给管理员提意见，月球信号太弱了，一堵墙就拦住了。管理员太遥远，我就向李先生说了，为了表扬我的安分守己，每年生日，这算是额外的惊喜。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一天一天流淌，我在这白色的门与墙之间，读出了岁月静好。
6.
我倚在床上，月色透过窗外的树洒在墙上，皎白的月光，摇曳的影子，慢慢地幻化成字：
感情积累值：33/100
亲友好感值：40/100
态度消极值：-61/-100
总分值长时间呈下降趋势，当前疗程疗效不佳，建议重启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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