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婚吧

l市的早晨今天有些寒冷，电台里不断重复提醒着人们注意添加衣物。由于冷空气南下，最近一段时间气温持续下降，这个城市的人们已经早早把秋裤穿着，开着暖风机，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

张亮躲在阴冷的地下室里，用双手抱住自己取暖，尽管仍然止不住地发抖，但是这也是他唯一的保暖方法。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他连起床开灯都觉得是一件多余的事情，他只想静静的坐在那个阴暗的角落，思考着下一步他该做些什么。

今天对他来说，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他慢悠悠的起身，然后走到了水槽旁边。他想用冰冷的水使自己清醒一点，尽管他看起来已经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水顺着他的脑袋慢慢地流淌，一股寒意刺痛了他的神经。他拧紧了水龙头，有些想哭的冲动，但是又慢慢抑制了下来。他认真地刮着自己蓄积很久的胡子，那些胡渣就像他一样，风轻轻一刮，水轻轻一碰就消失于尘世间。随后，他把那套西服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虽然还是有些脏，但是他也没有其它办法。

照了照镜子，把领带打上，把头发梳了梳，尽管是短得不能再短的寸头，穿起黑亮的皮鞋，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拿起身边的黑色袋子，他微笑着走出了那间阴暗的房子。

刚开门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冲破云彩的光芒。

十分绚丽，向着远方，好似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张亮是今年跟着同乡的人们进城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身上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和对大城市无穷的想象力。他原本只会在家里种地，可是那微薄的收入终究抵不住母亲的一场恶疾，最后只好随着大人们进城打工，他只知道城里赚钱多，医疗条件也好。他想赚很多很多的钱，能让妈妈早日进城看病，给妈妈在城里安个家。

他一进城就跟着大人们去工地里搬砖了，包工头看他身强力壮，正好又是从农村来的，心想着这人应是老实的，倒还每块砖多给他一分钱。张亮也挺开心的，涉世未深的他只想每天多搬些砖，每月定时给家里寄好多钱，每年能存多少钱，然后什么时候能娶媳妇、生孩子。让孩子读完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然后能找个好工作，娶个贤良的媳妇，让他安心的度过晚年，这一生他也就别无所求了。

可是他渐渐地感受到这里与农村的不同，那就是孤独。

以前，干完农活后的他可以与一个村子里的人一起坐在树荫下乘凉，偶尔喝点小酒，唱两首山歌。日子虽然过得苦，但是却使他感到十分温馨。现在，晚上面对着高楼大厦，穿过那些灯红酒绿的街区，看着那些在足疗店门口身材火辣性感的姑娘，听着工友在宿舍里眉飞色舞谈论着哪家足疗店服务和收费怎样，听说汗蒸最近很火，约着下次去试试，再看看有没有什么特殊服务.......

他突然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张亮不想也不敢融入他们，他知道这一切都需要钱,而他也没忘记自己的人生目标。所以每次工友相约出去他都以各种借口推脱，长时间以来，他也与工友们越加疏远起来。他心中只剩最后的纯洁和孤独，或许还有些倔强。

他希望遇见一个善良、贤惠的女孩，如果能结婚生子，那便是他一生所幸。

而爱情，就像是一场龙卷风，说来就来；但是，也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张亮已经在这个城市度过了3年。经过这三年的磨练，他从那个青涩少年已然变成一个略带沧桑的男人，他也实现了自己的一个小小心愿，那就是把母亲接到城里来看病。

他在外面租了一个二十多平的房子，母亲本是不同意他这样做的，一个月400元的租金虽说不多，但也足够儿子给儿媳妇多买几件保暖衣裳，多给人家姑娘买些东西。

张亮听到这番话，不禁苦笑一声，自己哪来儿的女朋友啊！人家不是嫌自己穷，就是嫌出身不好，这年头人人不想农转非？再说自己家里早年丧父，母亲身体也不好，又有哪个姑娘愿意和他一起承担？只是他怕跟母亲说母亲又要生气，那他不是更加不孝了吗？他只能跟妈妈解释，自己很勤奋，现在老板很看重他，还准备给他加工资，这点小钱不算什么。母亲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说道：“自己的儿子终于有出息了，我以后回去也能跟乡亲们炫耀炫耀了，以前隔壁家的张大婶天天说他儿子又在哪个大城市买房了，工资又涨了多少。”张亮也跟着母亲笑了起来，他说：“妈，你就尽管炫耀去，儿子以后会更有出息的，保管你老人家吃好喝好穿好！”

在昏黄的灯光下，张亮在煤气炉旁边认真地给母亲熬着药。他记得那个护士给他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每次去医院拿药都是她带着张亮去缴费，抓药；时间久了，张亮竟还觉得她挺亲切的，留了个电话号码，却迟迟没有拨打过，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脸上有一股燥热。想忘了神，手上都忘了把药倒出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嘴里咕哝了一句：“一切还得随缘！”转身进屋去了。

天亮了，张亮如同往常一样换上工装前往工地。朝阳打在他身上，他闻到了花儿的芬香，听到了鸟儿的窃窃私语，树叶上的露珠滴在他脸上使他感到愉悦。“多么生机勃勃啊！”他感到了重生的力量，一切都焕然一新，包括他的心。

在路上，他还遇到了包工头李哥，李哥行色匆匆，他向李哥打了声招呼，李哥还有些惊慌失措，尴尬地对他笑了一下便低头往前跑去。张亮心想，这人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工地明明在那边，他还往相反的方向跑，难道今天不去监工了？

还没到工地，张亮远远的就看到有人在门口拉着横条，人群声势浩大，不少人都跑着去看热闹。

等等，那不是工友们吗？他顿时感到心里一紧，脚步也加快了许多。走到近前，看清楚了工友和横条上的字，他差点没站稳。

“王八蛋李大头，欠钱跑路没天理！”

“还我血汗钱，李大头全家不得好死！”

他知道自己赶上了包工头跑路的浪潮，前几天还听见工友们说又有哪个工地的包工头跑路了，欠了工地几十万，那些工人去政府维权，政府拿了几百块钱把他们打发走了，还有人在工地上跳楼自杀了，最后被烧成灰，连渣都没有剩。

现在说后悔也没有用了，他坐在石头上开始盘算工头还差他多少钱，他听工友们说售楼部的也跑光了，他心里想这钱九成是要不回来了，可是工地还差他两万块钱呀！这是他一天要搬多少砖，要节省多久才能存下来的啊！母亲的病怎么办？他在短时间内怎么再找工作？听医生说还要动场手术，费用大概在2w左右，他去哪筹这笔钱？

这些问题压在他身上，使他感到有些难以喘气。他现在就像石头底下那棵枯黄的稻草，已经被压得直不起腰了，任凭风雨吹打着那脆弱的身躯。

他无心去听工友们的争吵。起身，他默默地离开，走在街上看着熙攘的人群，他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他甚至有种冲动，去绑架，去抢劫，去走私，或者卖血卖肾，只要能挣钱他都愿意去做。

刚刚医生又给他打电话了，无非是让他尽快把母亲接进医院，拖得越久手术难度越大，预后效果也不理想。他唯唯诺诺地答应医生就在这两天把母亲接进医院，心里苦到了极限。走进银行，他查了一下卡里的余额，还有几千元，仔细算了一下，还能够母亲住半个月医院。回到出租屋，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花了很长时间跟母亲解释，母亲本不想让他如此破费，在母亲最担心的钱的问题上，他只说了一句：“那都不算事儿！”

在医院给母亲安排好一切之后，他依然没有见到那个护士，他本来想和她当面说件事的，思考了一番，最后还是掏出了手机.......

他走出医院，看着炽热的太阳，眼睛里闪烁着希望，心里的阴霾似乎也拨开了一点，脸上露出了坚定的笑容。

现在，他坐在地下室里，听着电台里重复播着前几日一家珠宝店被抢劫的新闻。他沉默着，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前几日他在批发市场买的那件西服，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认真地刮着自己蓄积已久的胡子；他又照了照镜子，把领带打上，把头发梳了梳，尽管是短得不能再短的寸头，穿起黑亮的皮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好像有一些迷茫，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发问，这还是我自己吗？

踏在布满青苔的台阶上，他现在如此的轻松，轻盈的步伐向着医院迈去。他走到了工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场地，看着那些被丢在地上的横条，上面被无数个脚印所践踏。他突然感到有些可怜，也不知道他的那些工友们有没有去政府，或者去跳楼。他现在不敢死，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提了一些营养品到医院，母亲的手术在即，他有些担心，他想再多陪陪母亲，毕竟这几年自己都没有好好呆在家里，想来还有些惭愧。走到病房门前，他终于看见了那位护士。他直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李，也只能称呼她为李护士。李护士有着一张小而圆的脸蛋，脸颊始终都是微红的，薄薄的小嘴唇是很多男人所喜欢的类型，透澈明亮的双眸让张亮对她一见钟情。不过张亮更喜欢她扎马尾的样子，就仿佛让人中了邪一样，使他流连忘返。此时，张亮发了呆地望着病房里，张护士正耐心地给母亲擦着背，还一边跟母亲说着笑话，母亲露出了平常他所未见过的笑容。他知道母亲很开心，母亲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他心里更加坚定了一种想法。

走进病房，和母亲聊着最近的日常，张护士也在一旁认真的听着，不时发表一下意见，好像他们真的就像一家人一样。张亮的母亲看着李护士，再看看张亮，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张亮知道她又要说自己娶媳妇儿的事，便赶紧说自己要回工地了，顺带还把李护士解救了出来。在病房外，张亮拿出了他紧握在手里的那颗钻戒，还有黑色手提袋里的项链，对她说：“李护士...我很喜欢你，我知道您不同于其它女孩，我虽然是从农村来的，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您可以拒绝我，但不要拒绝这些礼物，我衷心感谢您这段时间对我们的帮助。”李护士愣住了，换作是谁我想应该也都会愣住。她脸上的潮红不知道是不是害羞，那颜色好像又加深了一点，或许是出于高兴？她看着张亮一脸的不安和激动，忽然觉得这个大男孩有些可爱，她说：“我知道您是个善良孝敬的好人，说实话，我......”后面的话还未脱出口，只见张亮已被两个男子戴上了手铐，她的眼前是两张警官证和一张逮捕证......

戴着头罩的张亮现在的内心十分平静，他听不见嘈杂人群的声音，听不见警笛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他坐在那个密闭的小空间里，供认不讳地交代了自己的犯罪经过，他知道这个时候上面辩解也没有用了。心里只是有些惭愧不能好好陪在母亲身边了，幸好他已经把母亲以后的生活都安排好了。

“你好，请问是李护士吗？”

“是我，请问你是？”

“我是张亮，就是前几天带我母亲从乡下来看病的那个，有些高，还问您要了电话号码的。”

“哦哦，我记得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问您，您知道市里有什么地方可以卖肾没有，我想着您是从事医疗方面的，或许有些路子。”

“这个我也不知道，如果你急用钱的话，我可以借给你，你不用急着还，你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就是帮朋友问的，那你知道哪里可以卖珠宝吗？”

“这个我倒是听朋友说过，我可以给你发个地址。”

“谢谢，谢谢，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您了。”

“没事，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这只是一点小忙，我还有些事，先挂了，你多注意照顾你母亲就行。”

“我一定会注意照顾她的，多谢您了，再见！”

一段短短的对话之后，张亮缓步走出医院。尽管烈日当空，可他的身体仍然有些发抖。最后，他脸上露出坚定的笑容，或许是解脱的笑容，他径直走进了那家珠宝店...现在的场景和当时多么相似，戴着黑色的头罩，嘈杂的人群。只不过，那时是开始，这时代表结束。

或许，张亮已经知道自己此生已无丝毫希望，自己将会像一潭死水，永远停在那里。现在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母亲手术是否成功，他蜷缩在看守所阴暗的角落里，他知道李护士会来告诉他结果的。

等待是如此煎熬，他像烤板上的肉一样，被翻来覆去一直忍受着痛苦。还好，这样的痛苦没有持续太久，李护士来了。隔着玻璃，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仍是那样令人神往，只是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再去喜欢她了，他现在只是个罪犯，只差那一纸判书。

“你太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这样做真是太不值得了。”李护士说完之后眼睛有些红了，她继续说到:“你母亲她手术中途出血过多，我们也尽力抢救了，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办法，可能她年龄大了，我们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术前风险也跟你说过了，医院这边肯定也会给你赔偿的，我也很难过。”

张亮静静地听完，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哭得像一个孩子，他撕心裂肺地哭着，他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使劲抓挠着自己的头。后来，他累了，一句话也没说就回去了，只剩李护士一人红着眼睛继续发呆。

2011年8月30日，炎夏依然舍不得退去，炽热的太阳依旧高傲的俯视着大地。L市第一人民法院审理了此案，判定张亮抢劫罪成立，涉案金额高达200万元，案情严重，判处张亮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生。张亮在庭审现场激动地求法官判他死刑，那狰狞痛苦的表情成为了当地报刊的头条。

对了，当天在庭审现场还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李护士最后大声对着张亮说愿意等他，希望他在监狱里面能好好改造。这件事成为了当地报刊两天的头条新闻，人们对这个护士充满好奇和羡慕，也有人对此充满不解与愤怒。人们也知晓了她的名字，原来那个脸上充满纯真善良的姑娘叫李玉芳。后来，医院方面迫于舆论压力把她开除了，从此她也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中。

2017年5月20日，张亮和李玉芳在监狱里举行了一场温馨的婚礼，场面不大，但是使我泪流满面，我才明白原来世间还有如此深情的爱情故事。看着他们两人脸上幸福的模样，我不知道这几年是什么力量使张亮获得重生，也不知道李玉芳这个姑娘是如何坚持下去的。只是听张亮的狱友对我说，这几年他每个星期都要收到两封信和一些书。刚开始的他会十分暴怒，然后把那些信和书全部撕掉。后来或许累了，也不撕了，只会静静地读着，有时候不会读会请教他们，他们偶尔也能知晓一些。都是这个女孩给他寄的信，有一次寄给他一个盒子他还挺开心的，估计这几年最开心的就是那一次了。他们也知道女孩一直在非洲做义工，心里也是十分羡慕他们这对鸳鸯之间的爱情。

我后面悄悄问张亮那个盒子里面是什么，他说是他母亲的骨灰。他本以为一生最后连留恋母亲的一样东西都没有，不想李玉芳还能帮他完成这个心愿。他本不想耽误她，却被这个姑娘的坚持不懈所打动了，这几年，陪在他身边的也只有她。

“你一生哪怕颠沛流离，”

“我也定与你不离不弃。”

李玉芳对张亮说的这句情话，成了他们之间相守一生的定情信物。我相信，这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加有意义。

听着现场的那首《我们结婚吧》，我不禁泪眼模糊。“陪伴是最深情的告白”，这句话没错，我衷心的祝福这对新人，也希望他们能在以后的路越走越远。

“那谁谁，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