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我还是把遗憾都压抑下去,然后精神一振,上了马。
这时,我不得不为我们三人作周全考虑了:还缺什么?还有什么没有利用到的?
既然现在我们还不足以去对抗那些非凡的力量,所以,只能暂且依赖这些身外之物。我以前手里有什么东西都嫌麻烦——身上也从不带什么挂饰,香囊;如果可以的话,我连钱都不愿意带,因为怕丢,老得摸摸它是否还在,上马摸一摸,下马再摸一次。这让我感觉不自在——好像并不是我拥有了钱,而且钱拥有了我。
今时不同往日了,我这才明白:没有力量,就别指望自由。如果有什么法宝能保全我和朋友的身家性命,我宁愿把自己弄成一个满是抽屉的大立柜,装满那些乱七八糟,装神弄鬼的东西——宝多可不压身呀!
突然,我又想到一样好东西!不由得佩服起自己来。这个想法源于今天碰到仙姑——由于我心里有点惴惴不安,所以总是闪想起今天和他相遇的情景,还有他说的话:是婴儿的气息保护了我们。可是昨日的气息今日已经淡去,那何不去云深家,跟她借点她姐姐房里的东西带在身上呢?这可是个绝妙的点子!
我上了马,对上官飞说:“阿飞,给你个任务,你肯定高兴!”
“是不是!”话刚入耳,他就喜不自胜,因为他知道我不会骗他的。
可是我又思忖着,让他去到底应不应该呢?于是,我很认真的问他:
“你真的喜欢云深?”
“这个你觉得有必要问我吗?”他凝视着我说道。
我看到张三有点愕然,我知道老三在想什么。他大概以为之前上官飞和云深是闹着玩的。因为阿飞在云深家时,表现的就似乎是那种暧昧不清的沾花惹草。
我看到张三有点愕然。我知道老三在想什么:他大概以为之前上官飞和云深是闹着玩的。因为在云深家时,阿飞表现的就似乎是那种暧昧不清的沾花惹草。他毛手毛脚,说话没粗没细,又表现的不那么进退合宜。连老三都会以为,他只是在即兴的占便宜,耍无赖,哗众取宠。从长远来看,不懂得为人处世。我倒是觉得,这只是表面现象,其本质是人越长大,就越身不由己。为人不过是模仿别人,处世不过是模仿世界。
我如今再问阿飞一遍,是因为我真实见证过上官飞的过去。这段往事,我现在说出来,必定会令太多的人相形见绌:
在那个年纪,情窦初开的少年追求窈窕淑女的手段,就是把女孩子约出来,四处瞎逛。我指的可不是说,非要把女孩子骗到人迹罕至的小树林、麦田那种地方去行那类事——我要说明一下,小时候我认识的很多人,仅仅是无聊寡味,却还不至于有那种龌蹉的心机,都还只是少年。我们经常见到那样的景象:朝气微凉,抑或暮色沾衣,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并肩行走着。步调散漫,低声诉说。
两个人要确定关系是极其费周章的一件事,需要等到所有窥探的人都传言他们好上了,然后再有一个最无聊透顶的人来向他们查证。这个时候,他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就是好上了。其实情侣并非讳莫如深,而是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像河中纸船,无力进退。
在别人情窦初开的时候,我还在和上官飞整天练习搏击,摔跤,翻跟头。他用树枝做了一副双节棍,耍起来真是溜溜转,棍子能跟苍蝇似的绕着他飞;他还把武器一天到晚挂在裤裆里晃荡,凭着一双拳头,立志做一个游侠;并且时常跟我说:他注定要浪迹天涯,不可能有牵挂。
而我没事做的时候,喜欢瞎编故事以及作画,我还尝试着学会吹几声笛子。那个时候,我成天手不离毛笔,幻想着要么成为吴承恩,要么成为吴道子——要是成为不了,那就做个牧童吧,骑在马背上吹笛子。但是像我和上官方这样有很遥远的梦想的人并不多,其他人并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人。人们总是什么都不做,跟着别人发笑。不过谁也不用替他们担心,因为再过一些年头,大家就都自然而然的有了目标:成为腰缠万贯的大富翁,坐拥大宅子和大马车——在这种认识上,万众一心,绝无漏网之鱼。
以前我以为,人和梦想之间的距离,只是时间的距离,只要逐渐长大,就会离实现越来越近;可是越来越发觉:好像正是我们以前觉得它遥不可及但迟早会实现的时候,才是我们距离它最近的时候。在山谷里,梦想一旦诞生,就开始远离诞生他的人。
再说说那时候的少女。正是有这些花季少女,学堂里总是充满清泉般的笑声,她们可以和你像哥们儿一样调侃;你若是轻视她们,惹怒了哪一个女流之辈,她随便拿起什么都可以毫不顾忌的丢你,甚至朝你裆里飞踹一脚,俩人抱在一块打起来。这些花儿,你要是心里有她,她就假装镇定自若;如果同时她心里也有你,就会找个机会,很无所谓的对你说:
“蓝染天空,共看云否?”
事隔经年,她们都不知道散落何处了......
有一天,上官飞突然跟我说:“嗨,哥们脑袋好像是中了箭一样!我有了一个日夜思念的人了。”
“你不做大侠了吗,怎么能有牵挂呢?”我当即反问他,那是我的第一反应。
“是不是,带她一起呀!谁规定闯荡江湖不能带婆娘的。”他美滋滋的说。
“谁?”
他说出云深的真名,那时候她还不叫“云深”。我听了很惊讶。
云深当然漂亮,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但是那个时候,我对她比较困惑。因为她是学堂里我唯一看不懂的女孩子:她和别人一样活泼,虽然不可避免有点无知与世故;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可以这么说——比起大清早摘的沾着露珠的牵牛花,她会更喜欢高价买来的装在木匣子里的,用丝带扎起来的花;一件衣服如果太漂亮,她可能仅仅因为它漂亮而感动哭——这个我真说不上来,要是能说清楚我也不用困惑了。
过去我问的问题和今日一模一样:“你真的喜欢她?”
“是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她和你……不大相同吧?”
“她太可爱啦!我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我就是!就是我!”他像一只猿猴一样龇牙咧嘴。
“她不是那么特别吧?”
“是不是,怎么才算特别,把你领回家摸你的老二?”他故意抬杠。
所以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个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喜欢云深了。经常会有其他人跑到外面去逮蝴蝶,用衣服把蝴蝶扑下来,却用手指捏了翅膀,献给云深,然后给她看被花粉染了色的手指头,邀功请赏——阿飞的这个竞争对手也是蛮有意思的;而上官飞最常用的手段是送花,清明时节——桐始华,田鼠化鴽,虹始见——他恨不得把天底下的花都摘完,让别人都没得摘。于是上官飞天不亮就跑去田野里采花,他两手忙碌,一声不吭,直到太阳升起,照得他鼻子上全是汗珠;他把花采尽了还有一个妙处,就是让那个抓蝴蝶的家伙无蝶可抓。
阿飞一溜烟跑到学堂门口,爬上最高的一棵树,他爬树很厉害,然后像猫头鹰似的挂在树干上,越高越好。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往高处藏?如果可以的话,这个白痴巴不得藏到云里。
望到云深来了,他又激动的像只猿猴,在树干上搔着胳膊跳来跳去。可笑的是,他并没有按照我教他的去做——跳下来给云深一个惊喜,献上花束。
他非得等云深从树下面走过去,走了很远一段了,然后把那捆成一大束的花儿,从几丈外——“嗖”的砸到她后脑勺上!她疼的一回头,却根本找不到是谁干的。
上官飞早就消失在树影之中了——这种弱智做法和猴子在树上用香蕉皮扔人并无二致。果然,花束在他手里和双节棍没区别,都是用来打人的。
事后,他跑来手舞足蹈的和我说:“怎么样!哈哈!瞧她那一脸的懵样!你说可爱不?哈哈哈!”
还有的时候,云深会发现,她的桌子上被无端端铺满了花瓣,她觉得蛮有意思,轻盈的用手收集它们,就会被盖在花瓣下面的毛毛虫吓的大叫!
然后,幸灾乐祸的上官飞又跑来和我讲:“看见没,她吓得鼻孔多大哩!”他笑的都出不上气了。
后来,有一个地主家的儿子也看上了云深。我不禁感慨:女人所有的魅力当中,美貌果然是排在最前头的。我本以为那些没有才华,没有恶作剧,耍不出好花样的家伙,光想凭银子买个什么东西就获取美人芳心,是会被姑娘瞧不起的,因为他凭的不是独一无二,也并非不可替代,他使用的只是他家里最不缺的东西,接着信誓旦旦的说,他要对她好——只凭这两样,就可以感化一个女人,或者说,就想感化云深,这是痴人说梦!事实证明,是我自己在意淫。
我从此明白,之前只是认识到世界的一半面目,它还有另一半的画卷,开始在我的未来面前徐徐展开。
上官飞得知消息后,并没有显出一丝气馁。
有一天黄昏时分,阿飞煞有介事的来找我:“走!领你看点有意思的东西。”
他拉着我,跑到外面的一处田埂,我俩都爬到树上,藏在繁枝茂叶里。太阳快要落山,天色昏黑下来,没有人能发现我们。
过了一会,我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两个身影从我们下方慢慢走过,我认出来是云深和一个华衣高个的家伙。这些蠢货就是喜欢个子高的,想到这里我也开始咬牙切齿了。
他俩窃窃私语,互相交代心事,我心里已猜了七八分。至于那个地主家儿子,我和他也不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见他的手悄悄在云深的腰肢那里比划来比划去的。他那身他妈的绸衣确实不错,我不说瞎话,要是给我穿我也乐意。
我不知道上官飞什么感受。我这个局外人看了都觉得不舒服,他应该更难受吧。
等那二人走远了,我转过脸去看上官飞的表情,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脸上没有任何悲伤,而是极其平静,他默默的看着远去的身影,突然手一指,还盯着那个方向,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惊喜的说:“是不是!我就说她走路的时候,两条腿是向外迈的吧!多可爱!”
我这才意识到,在这一方面,他和我们所有人都不同。在他眼里,是根本看不到那个华衣少年的,他眼里只有云深。他带我来,是和以前一样,只为了看云深,不管她跟谁走,他只是为了看她,看到了她,他就开心。而我们所在意的那些东西,他统统都没感觉到。
那俩人一起散步的消息流传开来。再后来,有好事者一问,云深不语,就算承认了。那个抓蝴蝶的家伙开始给别人抓蝴蝶了。
但是上官飞对她的感情,并没有被这些在他看来毫不相关的事情磨灭,反而愈演愈烈。小雪时节,虹藏不见,天气上升,闭塞成冬。他照样天不亮就出去了。那时街里一个人都没有,你可以想象有多早。他自己跑到云深家门口,在雪地里站那么一会——什么也不做,就是默默的站那么一会。
等到鸡鸣了,谁家有了响动,他就匆匆离开,去了学堂。如此整个冬季,不辍一日。
我见他总是冻的挂满鼻涕,一副遭人嫌弃的样子,询问之后,他才告诉我的——如果不是我问,他永远也不会说,而且仅仅是我问,换做别人,他也永不会说。
“你日复一日的去,就是去站一站吗,兄弟?你不想着在雪地上写下点什么表白的话,让她看见,让她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是每天都写,她真能感动哭呢!没有笔,用尿也行啊。”
“是不是?我没什么好写的,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好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我心底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家伙太蠢了。
我皱了皱鼻子,叹口气说:“真的,阿飞,这种事都是有套路的,这种事,它就是模式化的,体制化的,现在谁还……”
“是不是。我知道,他们都这样做。但是——为啥喜欢她就要在雪地里写东西?为啥就要一块散步?这也没人逼我去做呀。是不是有的人觉得,喜欢一个姑娘,就要和她拿绳子捆在一起,好吃的,自己一口不吃,全给她——凭啥呢,我也想吃!还有,每天摸她的手,以后再生一堆孩子,不过哥们觉得,喜欢就是——想碰她的时候,哎,哥们又把手给收回来。”
他做了个伸手的动作,然后把那只手握紧,慢慢的,收了回去。
那年,上官飞十五岁,南下漂泊。
我想不到,他对云深还是一往情深。我是怎么意识到的呢?几年过去了,他一见云深伸手便摸,而且恬不知耻,一口一个“我喜欢你”,高调又强烈,轻浮且浪荡,说出来都没人愿意信。
我们都变了......多年过去,他也被迫学会了掩饰内心。
所以我想让他去再找云深,也许两人单独在一起,上官飞能吐露一点真话呢——虽然他的真话和假话说出来一模一样,但是那完全不同。
“那就你去吧,去找她!再和她借点她姐姐房里的东西,记住,沾点婴儿气息。我们在旧宅子那里等你,拿了东西就不要再骑马过去了,还有,记得多穿衣服,夜里凉。”
“是不是,这种事也就我去最合适!”他奸笑道。缰绳一勒,追风马就小跑起来。
看着他快活的背影,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些话,我忍不住突然叫住他:“喂!”
上官飞勒住马回头:“啊?”
“你比他们都强!”我倾尽全力喊道,“那些地主家的儿子们,他们加起来都比不上你!”说罢我觉得真他妈痛快。
“是不是!”他又走了,夕阳照在了他的背上。
老三也呵呵笑了,也许他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那样说,接下来,我有必要把上官飞的过去给他讲一讲。我指着那背影,眼里闪着泪光,对老三费劲的解释说:
“这是了不起的上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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