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刀

红尘刀

相思如银，融骨而来。

午夜，又是梦境。

我知道，我受了病友的心理暗示，进入了梦靥。

梦是幻觉，是假象。

我告诉梦中的自己，我拼命想睁开眼睛，哪里能够清醒过来？

我今天去市里拿药，遇到几个病友，我们互相交流经验。

“我呀”一个男病友说，“我不吃药，就睡不着觉，吃了药就做噩梦，比睡不着还可怕。”

“我也老是失眠，”一个老大姐说，“我吃了三十多年药了，也不太管用，可是，吃着药就比没吃药强啊！”

她仔细端详我的脸，羡慕地说：“看您这脸，真细粉，您一定不失眠，睡得好吧？”

我自己调配的治斑的药粉，用纯种小磨香油浸润，我抹了满脸，皮肤如何不粉嫩？

医生在开药，非常忙。

这种病越来越普遍了。诊室外，排了长长的队伍。

“这种病”我说，“只有自己想开了，药物才能有用，想不开，吃多少药都没用的。”

我取了药，坐车回家。

我闭着眼，抓住任何一点空闲的时间，闭眼养神，让自己放松，也是治疗的一方面。

车子行驶，一车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在一辆车里待几分钟，就又天南地北了。

我睁开眼，向后看看，我竟然看见了孩子的父亲。

当年，我走的决绝。

当我醒悟到，这枕边人背叛了枕边人后，三年的痴痴等待，没有任何结果，我自己把这件事结果了。

离婚过程很顺利。

单位的人恨透了薄情之人，大家一起出主意，拢账目，具体到我的租房钱，孩子的学费，我的医药费，林林总总，大家记录下来。

“跟他要，这是你应得的！苓苓。”大家说，“哪怕要过来，咱再不拿走呢，我们也得打官司，要回应得的部分！”

我去医院开诊断证明，去打药费明细单，医院一路绿灯。

抑郁症病人的离婚率太高了，这茫茫人海，有多少人肯得和抑郁症病人携手同老呢？

有时候，是我们自己放弃了婚姻，不愿意拖累令一半，把爱人解脱了。

也有个例，很多人选择跟爱人祸福与共，不离不弃。老年夫妻，白发的丈夫探视白发的妻子，带着柚子，柚子剥了皮，一瓣一瓣的，厚厚实实，放在透明的盒子里，就放满了月芽。

可这样的良人，能有多少？

我丈夫不知道，我对他没有了任何感觉，没有了恨与爱，我淡淡地看着眼前人，十年夫妻，十年分离，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在我们走出法庭后，我也没见过他。

他在失去妻子和孩子后，他的红梅抛弃了他。

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没有了妻子和孩子，他被他的爱人抛弃，他放弃了自己，也放纵了自己。

但，这不关我的事。

这十年里，命运之刀，把我雕刻得体无完肤，层层打磨后，我竟然奇迹般恢复过来。

家人重新把我宠得成了孩子，哥哥们内疚，认为没有为我把好关口，使得我孤独，他们更愿意老妹子永远五岁。

我不可能永远五岁了。

如今，我在这车上，与孩子的父亲偶遇，心静如水。

我斜看着窗外，巨大的建筑物，一幢一幢地后退，把阴影透进车子，人们的脸都隐了起来。

市内，绿化带进入了深秋，红黄白绿，叶子比花朵艳丽。

地面的剑兰，长长尖尖的叶子，满地绿色的刺猬，还顶着串串白玉般的花束。

土坡的串红，长了老大一片，越冷越红，衬得松柏不是绿色，而是青金色，把翠色沉淀下去了。

我觉得眼窝刺痒，有什么从眼里流出，我诧异地去接，竟然接下一滴泪。

我捻着这液体，奇怪体内还有这温热的水，纳闷它还可以从我的心底突破我的眼睛，落到我的手上。

我原来还是有知觉，这歹毒的病症只不过麻痹了我的神经，却没有禁锢我的感情。

我回首望向车后，凝视着孩子的父亲。

没有任何感觉了。我的眼窝没有再流出水滴。

十年恩爱，少年夫妻，吃苦受累，安静时候的回眸，生气时候的撒娇撒痴，这一切，在我又一次看向丈夫后，都了无痕迹。

原来都是过去了的事情了。我的一滴泪水，把这段感情，彻底溶解了。

车子行驶，经过了减河。

河面水气弥漫，飘着几只小舟，芦苇茂密，把水面挤的密不透风。

波光粼粼，金银色的斑点浮浮沉沉。

透过深厚的水，我仿佛看到了减哥哥，他凝视着我，温和地看着我，让我想起，童年时，在哥哥们怀里踩踏的事情。

我是个小胖子，脸蛋像苹果，背带裤把我勒得圆滚滚。

我喜欢在哥哥身上爬，猴子一样，从他们的后背爬过去，跳到他们的怀里，在他们腿上蹬蹦。

三哥扛着我，他说卖小猪，把我的头冲地面，减哥哥告诫三哥，别把老妹子扔地上，三哥说，哪能呢？

“老妹子是个小胖子！”减哥哥说，“又能折扭，别摔地上啊。”

结果，有一天，我被三哥整个扔地上，把我的鼻子跌出血来了。

如今，我路过减河，减河里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告诉我，妹妹，你很棒！

我心里觉得温馨。

减哥哥离开后，大家都忘记了他。

可是，我一直思念他，到了现在，我不能不思念他，我的童年在他的怀里度过，如果，我不去思念他，他就真没有来过尘世了。

车子疾驰，我没有去看孩子的父亲，我与他，是陌路了。

记忆中的珍贵片段，是我十年婚姻内的丈夫，我和这个坐在车尾的孩子父亲，没有了关系。

午夜，我进入了梦靥。

在梦里，我却知道，这是白天，和病友们聊天，偶尔受了心理暗示，有了这个奇梦。

我不能动弹，我耳边听到女儿吃零食的声音，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四肢仿佛被钉住，我坦然卧着，我知道，一会，慈悲的睡神会带我进入梦乡。

门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这人在月光里，走进我的梦靥。

窗外，月大而圆。好几个月的血月后，天空终于出现了皎月，因为爱这皎月，我迟迟不肯回家。

我留恋在夜空下，玩赏月亮，看着月色撩人，我与月亮遥遥相对。

月亮穿着白色的长衫，我穿着彩色的霓裳，我对着月亮舞蹈，月亮撒下光辉，为我鼓掌。

如今，我进入梦靥，马上会入睡，这故人竟然闯进了我的梦靥。

这不是减哥哥，也不是曾经的丈夫，他从屋外进入屋内，走到我的床边，定定地看着我。

他从月亮里来，带着月亮的孤冷，这人的衣领带着风，冰凉凉的，把一串串水珠滴落在我的额头。

我说不出话来，我在梦靥里，我知道，这都是幻象，胡梦颠倒。

他温柔地看着我，从我左边走过，在我的右边停下来，把我拥进怀里。

冰冷的躯体，挨紧我的身体，这么真实的触觉，他的手臂长蛇一样伸出，把我盘进他的怀里。

月光忽然编织成了大网，从天而降，网眼细小而密，轻飘飘地落下来，把我们缠绕在一起。

这张明月一样的脸，悬于我的脸上，眉淡而长，鼻子挺拔，大而有神的丹凤眼，菱形的唇。

他没有一点热气，我吐出的热气，使得他慢慢融化，他看着我，嘴唇落了下来，在我的唇角停留。

他慢慢化去，这个唇吻 却不肯离开，睡神已经降临，我马上要进入黑甜乡。

我的意识朦胧了。

“等我，宝贝！”这人说，“我会回来，等我，宝贝！我会回来，等着我啊，宝贝。”

月色继续编织网，最后，他用网把我罩住，这网上都是刀刃，颗颗刀刃倒了过来，沿着我的肌肉破了开去。

相思如刀，这午夜梦靥完结的时候，我的故人踩着如银的月色，应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