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晚上失眠，因为看《状元媒》看得笑不成寐。她把一个“饿”字，写得如此惊天动地。
前一段看她写末代太监张安达的一生，还有喜欢修道家成仙法的老姐夫的一生，还看得唏嘘不已，感叹人生艰难，怎么活都不能逃避磨难。这后一段进入“我”下乡插队去陕西的一段，本来该是抑郁沉闷的悲怆交响，却被叶广苓写得如此妙趣横生，笑得我直打颤。
陕西那地方我8岁时去过半年，黄金季节的夏秋之交去的，留下不可磨灭的好印象。再想起来，还是沾满黄土的记忆，那是我认定的农村景色，大院子、大沟壑、骡子野马、野狼野狗、玉米、地瓜、柿子、枣子……。
想跟人分享这些美妙，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叶广苓的笔太神奇了，她铺垫的故事，是那苦中有乐，乐中有苦的谐谑曲。她把黄土地呈现给你看，把黄土地上的乡人呈现给你看，把知青患难与共、青春活性、带着皇城根儿底蕴，但不得不服从于现实的混响展现给你，真实得仿佛是当事人在诉说，却又那么有情节、有故事、有情趣。
她描述的故事我都不忍复述，由我说来，那故事会变得干瘪，一定如去了真身的蝉壳。
到这个年代回过去想，知青上山下乡这一场，对知青本人来说，难道不是人生最重彩的一笔？
这点上，也让我想起上海人写知青和北京人写知青的不同。
当然我没看过很多的知青文学，本来不能做这种评判。但是刚看了《繁花》再看《状元媒》，这对比太强烈啦。
《繁花》里，倒是没有写知青生活，但是让一个特别饱读诗书，孤高绝世的才女姝华，到了东北，彻底变成行尸走肉，迅速凋零。而《状元媒》里，小格格失去双亲又发配陕西山坳坳里，却产生出和伙伴们一起为生活战斗的生趣。
这又是我其实没资格说的话：上海人到了农村，在生活会变得艰难这一点上，和其他地域来的知青一样，但是就“思想”的那个去不掉的，居高临下的【点】来说，那是一种洋气和土气习俗的搏斗；而北京人到了农村，则多了些文化上的拉扯。其实上海人是很能曲的，能逆来顺受，至多能门槛很精地算计着活下去；而北京人就有一种与压迫周旋的求生法，有点无赖有点油滑有点犬儒，但骨子里一点不曾降低自己，实际上也不委屈了自己。
在叶广苓写来，这特点特别昭彰。
（二）
才隔了一天。
凌晨醒来，继续去小说里“探望”我的旗人朋友，今天被伤心得掉眼泪。
一是乡愁。家乡，是父母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也是本人度过人生第一个20年的地方。年轻的时候记挂甚少，可一旦上了年纪，对老宅、老地儿、老味道依恋就出来了。在这接近尾声的地方写到游子归京，可老宅已经成废墟，成高楼，那深深的胡同，家里的枣树……什么都不留下，这地方特别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
二是，她终于写了在面对绝望的环境时，“我”内心的苦楚，写了家里人在60年代末时面临的绝境。看到昨天为止，一直以为她会躲过一劫的。以为每个作家写到那一段都用悲剧，而她会淡处理，会有幸运。毕竟她用第一人称叙述，用第一人称的特点是，你知道主人公死不了。她这小说里，描述每个人的苦难都带着一种“淡然”；只是在最后面临自己的恐怖前景时，她才写了想告别人生的悲切心态。
她写到因为被兵工厂招工，要填表格交代祖宗三代，因而暴露了身份时，我开始为她担忧，可是她笔锋一转，又写出了和几名青工一起苦中作乐的轻松乐章。这一段叫《玉堂春》，她遭遇了玉堂和豫堂两个神似的传奇一样的名医。两位神医的篇章很戏剧化。不过我读来一点都不反感，今天的中医如此衰败，可是民间还会流传一些有名有姓的，会包治怪病的中医师，奉他们为神医。我们特别希望这样的神医存在，喜欢看神医能起死回生、看相认人的神技。叶广苓把玉堂写成了一个不但中西医皆通，还能镇邪压鬼的医神，又把豫堂写成能治脑疾，又能识人断面的医神。这豫堂神和玉堂神之间，似乎有着一种神秘的关系，……。豫堂自命已是三朝老人，却有着年轻人的丰姿神彩，几乎不食人间烟火，仿佛神仙再世，叫人难以置信，却不由得喜欢这个形象。可惜最后，这个豫堂神却有个被草菅的下场。
她作为“皇姑”被批斗的一段，时段上应当已经到了批林批孔阶段之后，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公审大会还常常召开，因为没有【法院宣判】和按照判决的执行单位。但是游街斗人的声势已经减弱了很多，民众由狂热参与基本上都发展到了袖手旁观的境地，疲倦了也怀疑了。我对她把这一段写成仿佛运动初期时的情形，有些抵触。那应当是1974年以后了，对皇亲国戚这类作为【有历史问题】的人，已经有政策了。当然我所记忆的，可能只是上海的情形。
前一段看《小说月报》看得多，给我一个印象：现在的每部小说里，都必须要有的一个超越自然的情节，说它是迷信不为过，说它是传奇也对，反正是平常人看来最荒诞的那个法子，肯定应验，事情的发展也必符合中国神鬼理念的。作为读者的我，还不由自主地喜欢这类安排。《状元媒》里面，不食人间烟火，多年苦修的老姐夫，最后修来了晚福，高寿而且鹤发童颜、神清气爽——这是对道家修炼法的认同。这一类的认同，还表现在乡民向龙王祈雨的灵验；没有深厚修行的人在凶宅里和有冤魂的河滩上，会被【鬼祟附身】的细节之中。
我觉得看多了，我现在不但恐惧鬼魂，还有点准备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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