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养猫也养狗,但两者的待遇有天壤之别。狗食量太大,总是不受待见的。外婆作为一家之主,她不喜欢狗,但我们家总养着狗,无论地位怎么低下,狗也从来不会离开家。
吃完饭洗锅的时候,外婆会在锅里剩一点饭,加水,连带着锅底刷下来的一层烧糊的饭粒,就是狗的每餐。有时候也加一大勺喂猪的煮红薯,但狗挑着米吃,总把红薯剩下,外婆总气得骂它挑嘴。
狗总是那么饿,但它宁愿四处寻找小孩儿的粪便都不吃红薯,我也开始觉得它该骂,大铁锅里的红薯煮熟了,这个季节还没有掺杂野生的杂草,我想应该不算难吃,想我要是饿一定有什么就吃什么,一定不会去挨骂挨打去讨根本不可能的食物。
饭一倒下去狗就来了。饭倒下去是很响的,狗吃饭也很响。狗用粉红色的大舌头舔食,但舔起来的很多是米汤。狗吃饭声音很大,啪啦怕啦地,都是因为水。
外婆嫌弃狗,猫儿是高贵的,狗是下贱的。猫儿吃得少,不找人讨食,狗却摇着尾巴围着人打转。她骂狗的轻贱,它越是摇头摆尾她越觉得它低贱。外婆自己是绝不肯低三下四求人的,就算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她吃饭也绝不会失态。她生出来的妈妈就是她的另一次人生,她从小要求我吃饭不能发出声音,夹菜不能多不能翻。
狗总是吃不饱,便跑来找孩子要。在我小时,我端着碗走到门外的晒坝,它总是跳到我的身边,摇着尾巴,围着我打转。它和我一样高,我努力地护着碗,跟它一起兜圈,它的耳朵和尾巴总会蹭着我的头发和脸。但它只是跳过来看,看我碗里的东西,我不知道它能不能看懂,但它总是很诚恳,它的眼睛湿漉漉的,非常温顺,它不会真的来夺,它知道我只是个小孩,我还是它的小主人。
大人看见了就要骂着把它赶走,它跑到近旁观望,大人就拿起身边的东西扔过去,它跑远了,等大人一走,它又会跑回来。
趁大人不注意我把半碗饭倒在地上,我本来就不喜欢吃饭,大人对于每日饭量的要求总是叫我发愁,有时跑到门外寻找时机,倒给狗儿吃。
我心里干着急,敦促它快点吃,趁大人还没看见。她们不准我把饭倒给狗吃,一是浪费,二是欺骗。如果我不吃饭,就会想着吃零食,如果我没吃饭,她们没有理由不给我充饥。
狗还不离去,因为它知道小孩子心里的柔软。只要围着他们转,小孩子就忍不住觉得它可爱又可怜。我不吃的给它吃,我爱吃的也要分给它吃,一块肉一块糕。
外婆不喜欢狗,也因为狗会生太多小狗。“那么多张嘴,哪有那么多粮食?”在她们的年代,每个家庭都不富裕,每个家庭都有很多孩子,孩子一多就像小狗,亲情也随之淡漠,她从来不曾从中超脱,但她厌恶人们如此轻贱。直到很多年后,我才发现我不知不觉也带上了家族的情感和记忆,与日常生活变得疏离。
刚生下来的小狗是闭着眼睛的,刚生下来的半个月里,它们都闭着眼睛。狗一胎生四到六个,那些小东西肉团团的,一个叠着一个,不知方向地乱爬。它们在晚上呜呜呜地叫,声音细弱,我躺在床上仔细辨别,大狗蜷缩在柴油机下的窝里,那里铺着我翻箱倒柜找来的破衣服,小狗会蜷缩在大狗肚子下面,它们不停地蹭来蹭去,它们觉得冷,不停地呜呜叫,这时我总会感到秋天来了。妈有时会和外婆一样嘟囔一句“恶心”。那细弱的声音,在秋风里飘飘摇摇,那是一切生命最初的脆弱,弱小又顽强。
哺乳的母狗又瘦了,尽管偶尔大人无可奈何给它加大了食量。我对小狗充满好奇,它们只吃液体,我想到的和牛奶相似的只有花生了,我把生花生压碎,加水,做成白色的粘稠花生汁,拿去给它们吃,把它们的头放到碗上,它们眼睛还没睁就知道舔舐。小狗吃饭也是好玩的,它们嘴巴扁扁的,一圈泛起紫黑色,过一会儿嘴上的绒毛又沾上了半透明的水,我想花生奶还是太稀了。
小狗扔的扔,送的送人,最终只会留下一只。附近有人家要养狗的,提前预留了,自家留下一只,在夏秋最后的洪水到来时,外婆就把其他狗儿用背篓背走,扔到河里。邻居家的猫儿生了崽他们也是这种处理法,好在我家的猫要么是公猫,要么就是没有活到可以生崽的时期。
我家养过一只老黄狗,它生过两次小狗。它生的小狗很快就长大了,它们大得不相上下,一起在田野上奔跑。它生的小狗都是黑白色的花狗。它叫黄儿,那两只叫花儿,前一只花儿的花斑要大些。
狗儿的生存时常受到威胁,可能会误吃毒药,也可能被吃狗的人打死,还可能被卖狗的人抓走。前面一只小花儿就是中毒身亡的,它是静悄悄死去的。狗很忠诚,不遇到意外,它不会不回家。中毒之后,花儿大概走了很远的路,才艰难回到家,用最后的力气走到家门口。于是家人对它的轻蔑变成了尊敬,它活在了大人们感叹的口中:还是晓得回家啊,唉――
早上打开大门,它就躺在门槛下面,已经僵硬了。大人说是中毒死的,它身下有一潭粉红色的液体,它躺在一个奇异的水潭里,皮毛都沾湿了,而那一幕让我在多年里困惑不解,那种奇异的颜色,竟让死亡显得瑰丽,因为瑰丽又显得诡异。而很多年后外婆也用同一种机理面对了她的死亡,这些对我而言,便永无解。
后面一只花儿是失踪的,外婆说是被卖狗的拐走了,她时不时想起了就要骂那些卖狗的,打狗的:“丧尽天良的”。后一只花儿最活泼,最健壮,只要它远远地看见我,就要一跳一跳地,朝我狂奔过来。我常常看见它在日暮的河提上奔跑,我就朝它喊:“花儿花儿,回来哦,天黑了。”
老黄狗是活得最久的,它生的小狗都消失之后它还活在家中。它瘦得皮包骨头,但还是和年轻时一样慢悠悠地走路,它的毛也掉得斑斑驳驳,但它还是活着,总那么活着,活到人们已经快忘了它了。卖狗的人几次来买,我很忐忑,恳求大人不要卖狗,好在外婆都没同意卖。
黄狗也是失踪的,我已忘了它和外婆谁先失踪。总之那些年家里的人渐渐出走,家中人少了,狗儿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后来人一少,我家留下一个老人,还有什么可偷的呢?别家留下一群老人,还有什么小偷呢?不再需要看门狗了,也就没人在意它了,它和时间一样,静悄悄地不见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