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

一

在一年的年尾，星期天的早晨，天上下了一点点小雨。这是南方的冬天，但是有了一点小雨居然有春天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冷。

我和月仙儿同学走到邻居老钱家串门。老钱家外面的铝合金栅栏门开着。推门进去，喊了几声老钱，也没有人应承。我们穿过客厅堆满茶包的走廊，径直走向他狭小的客厅，在他的茶室里坐下，自己找出茶叶烧开了水冲茶喝。

原以为老钱很快就会回来，但是喝了一泡，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正在准备出门儿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外面的金属门响了一声。

“老钱吗？是不是老钱？”

果然是老钱回来了。老钱刚刚把早晨的运动做完，穿着一身红色的太极服。见到我们很高兴，爽朗的笑着招呼我们接着喝茶。自己打开厨房的门，谦让了几句，把早晨煲好的稀饭拿出来喝了三碗，边聊天边动手给我们冲茶喝。不一会儿就看见老钱的黑色的头发下面的眼睛就亮起光来了。

老钱66岁了，云南玉溪人。一个人在深圳经营茶的生意。我们的邻居。

二

以前老钱是在国营的贸易公司。前些年公司人事终点最后倒闭了，老钱就在深圳自己开茶叶生意。

“我不是正式工，就是合同工嘛，公司倒闭了，我也没有什么关系”。老钱好像并不在意。“后来他们还给我打电话，说什么社保啊，太麻烦了，还跟我说有奖金什么的，估计也没多少太麻烦，我也不理他们”。

老钱以前是云南储蓄产品进出口公司的合同工。机缘凑巧，一度派到海南省做什么事，后来又被公司安排在深圳。刚开始的时候赚了不少钱，后来公司内部的政治，搞不懂出了什么问题，公司解散了，老钱就出来自己做。

“我也不懂他们讲什么事情，反正有活儿我就干，多干活儿也不怕吃什么亏”。老前边冲茶边跟我们聊起当年在国营公司的事情。“他们后来搞什么事情我也不参与，没意思嘛。结果现在他们好多人坐了牢。有些人瞎搞啊，在外面养女人，最后也完蛋了，自己得了脑血栓。我过我自己的日子。”

老钱没有什么门面，就是在我们的小区里租了两套房子，囤着自己的茶叶。大约是做批发生意的，平常也没见什么人上门来买茶，但是经常一次性出货好几万块钱。

“我的茶叶不着急，反正放在这儿又坏不了，越放越值钱，喜欢喝茶的人总会来找我，愿意买就买一点，不买我也不着急”。

老钱

三

因为住的很近，我们经常过去听老天聊天，也讨口他的茶喝。我们不懂茶，老钱就一泡茶，一泡茶的请我们喝。慢慢也听他聊一些茶经。偶尔这边煮点饺子或者有一点水果也会带过去。

“过去领导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咱们也没什么挑的。茶叶树是什么样子？怎么采茶？茶叶怎么加工？茶叶生意该怎么做？这些都是干出来的。”老钱做茶叶生意，那可是真枪实干，是童子功，别人学不来的。

老秦有一个女儿在他的身边，在深圳，但是老钱不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老秦还有一个儿子在云南的玉溪给别人打工的，好像是做装修生意什么的。

老钱把挣来的钱大部分买了房子给女儿和儿子。更多的钱买了房子是给自己的孙女和孙子。每人有一套吧。大部分在云南。在自己的老家。“每人名下大概有一套，也不敢给他们多买，因为不知道房地产的政策怎么变化”。老钱对政策还是很关注的。“前两年我把我纯洁的茶叶，一多半卖掉了，换了钱就买了房子”。老钱打开手机上的地图，就把他在云南老家买房的地点指给我看。

“活着的时候就要把钱都变成房子，而且直接给了孙子孙女，不能再给儿子和女儿了。要不然死了以后他们争来争去，打别扭，那样做多傻。”

老钱66岁。他用云南口音的普通话跟我说：“最好的结果只能活到80多岁呢，现在还有十几年，每天吃饭就只能吃那么一点，挣那么多钱干什么？”我的父亲今年88岁了，跟我们住在一起，偶尔在院子里，老天会遇到我的父亲。“我肯定活不到你父亲那么大年纪，因为我只有一个肾”。

老钱

四

“我为什么只有一个肾呢？当年从梯子上摔下来，把肾摔得脱位了”。老钱开始讲，看年轻时候的故事。

“当年我只有19岁了，19岁还很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县长家里烧了大火。”老钱讲他们的县长好像我也认识一样。“那个房子都是木头的，一下子就找起来了，我去帮着救火。人都出来了，我们就到里头帮着搬东西。从房子的阁楼里往外扔东西。大火烧起来，我往外跑的时候，要下梯子。结果一脚踩空了，就摔了下去。”

老钱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眼睛眯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的肾其实已经衰竭脱位了，但是年轻嘛，自己不知道也没感觉。过了20多天，感觉总是腰疼，就到镇里的医院，结果镇里的医院不会治，然后就到了市里的医院。市里的医院一打开肚子，发现肾已经坏死了，就只能切了”。

老钱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好像在讲另外一个人。

“那你怎么会去为县长救火呢？”月仙儿同志问。

“我们从小是娃娃亲。县长的三姑娘是许配给我的。”老钱继续讲他的故事。“可是我的肾摔坏了一个，他们就担心今后的生活质量不行，也就是怕我的性能力不行，生不了孩子所以就把这门娃娃亲给退了”。

“不对啊。你可是为救火摔下来的。他们太不仁义了。”

“人家不愿意了，退就退了，就这样的。”老天喃喃自语。“后来有人愿意把肾卖给我一个，20万元，但是我想了一下，自己没那么多钱，另外人家割一个肾给我，这样也不合适，就算了”。

五

月仙儿同志在网上买了一点冰岛普洱茶，有一次拿过来请钱老品尝，钱老不屑一顾，但是并没讲什么话，只是把自己的拿出来让我们一起喝。

“你这个人呢，就是不相信人，我的茶肯定比他们要好”。钱老有一次埋怨我们。“互联网上卖这么便宜的车怎么可能嘛，连本都回不来，一定是有问题的”。

“我连我妹夫这样的人最后都借给他钱用。我能骗你们吗？”

20多年前老钱的妹妹服农药自杀了。“我那个妹夫整天在外面赌博，妹妹喝农药自杀。唉，当年我在昆明知道消息晚了。其实还应该能救回来”。钱老到现在还是叹息自己没做到一个哥哥的责任。“那个时候在玉溪的乡下条件差，我又知道消息晚了。留下了一双女儿。后来我那个妹夫又娶了，又生了一个女儿。”

“这样的妹夫该杀”。月仙儿同志很愤怒。

钱老很平静的说，那也没有办法。“后来还赌博。家里空空如也。有一次他的后老婆和女儿跪到我跟前向我借钱，我都没有答应。后来那个妹夫给我打电话，说最后一次跟我打电话吧，意思说要自杀，我心软就借了他30万”。

月仙儿同志赶紧插话：“你不能这样的。后来那钱呢？”

“肯定还不回来啊。哎，我当时也是嫌烦呢，他老给我打电话，给了钱他就不给我打电话了。”

“他还不了钱，你打电话找他呀”。

“算了算了，打电话问他要钱，他说只能卖了房子，房子要是卖掉一家人没处住，不说也只能按比例，给我还三四万。唉。算了算了，他不还我也不缺那么一点钱过日子。他还了，他后面的日子还是过不下去”。

六

三年以前老钱的夫人因为肝癌去世了。老钱就托我们帮他找个续弦。

“儿子不在跟前，女儿也不在跟前，想再娶一个。”

老天现在一个人过，偶尔会有些客商到他的屋子里来拜访。生活很自律。早晨6点多起来去做体育锻炼，八段锦。上午大约10:00左右吃饭，然后睡觉，下午4点多再吃一顿饭。晚上也出去走走山路锻炼一下，9点多洗洗澡就睡了。

“我还有性能力，我还有性的需要”。老钱在我们面前直言不讳。“找一个40多岁的。女人觉得精其实也有性需要。我把儿女们都交代了，现在还囤了这么多茶叶，跟着我不会吃亏”。

春节过后，老钱准备回一趟云南，给三年前过去的妻子扫扫墓。“三年了，我们那儿的规矩，要给过去的人扫扫墓。我要跟老婆打打招呼”。

七

老钱真的不容易。年纪轻轻丢了一个肾，被人退掉了娃娃亲，在国有企业做的合同工也做不长，被人辞了工。后来又死了老婆，儿女又不在跟前一起住着，怪寂寞的。但是面对着冒着热气的茶壶，一个上午我们好像在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而老钱的脸上一直有着一丝笑容。

我们称了几斤茶出来。深圳冬天的雨淅淅沥沥的。像北方的春天。

老钱